夏远舟将身子向后靠了靠，低着头，正好隐在了头顶的灯照不到的阴影处。
他不说话，程深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桌上的番茄锅开了，咕咚咕咚地冒着泡。程深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刺痛了夏远舟，诡异的沉默让她觉得万分不适应。
她拿起桌上的那盘羊肉，用筷子将一整盘肉都拨到锅里，故作轻松地说：“夏远舟，你记不记得我大二那年，我们有次吵架吵的特别凶。在家里的卧室，你坐在梳妆台的凳子上，翘着个二郎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就坐在床上，一条一条地给你交代我的错误，你连嗯字都不肯和我说，就是一个劲地在那抽烟。你当时也是这样沉默、面无表情，我心里特别特别害怕，觉得你对我有种走到尽头的绝望、冷漠。我那个时候真的不想哭的，因为我觉得我在拼命纠缠拉扯你，你肯定特别烦。就像现在，我也不想哭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程深说到最后几句话，声音里已经明显哽咽，夏远舟看着她，她的眼睛雾蒙蒙的，他当然知道程深是真的不想哭，因为她拼命地在睁大眼睛不想让眼泪流出来，虽然她的泪珠还是像汩汩的小溪，一串串地顺着脸颊滚下来。他记得程深说的事情，当时程深又一次骗了他，而且是在他之前反复问过程深很多次，程深都说没有撒谎的前提下，被他再次发现，他那次是真的想过要分手的。
他从小到大最痛恨别人骗他。如果你知道一个人骗过你，过往的结果会让你不对未来丧失信心，你会怀疑以后遭受无数次的重复失望。
他难过极了，他想要假装自己不在意，假装自己可以放下，他逼着自己把那些柔软的触角收起来。可是看着程深掉眼泪的样子，他就觉得真的很疼。
夏远舟还是不说话，程深也不发出声音，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于是她拿出一张纸想要把自己的眼泪擦干净。
但夏远舟坐直了身子，看着她，眼圈通红，那双往日总是写满淡漠的眼睛里现在满是挣扎、迷惘，他像只奄奄一息的困兽，被程深折磨地精疲力尽。
他说：“程深，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程深翕动着嘴唇，好几次想要发声但最后却依然是沉默。
“我知道，肯定不是你说的你不爱我了。我现在也不想再逼你告诉我真实原因，我就想问你，程深，你当时是不是真的觉得不和我在一起，你会过的更好？”
程深还是不说话。
夏远舟觉得程深那双眼睛里的悲伤已经快要将自己吞噬，但他还是问：“就现在，程深，别说谎，告诉我，是不是？”
“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夏远舟却感觉自己的一颗上下起伏的心霎时间沉入一个无底的黑渊，那里暗无天日，哪里都照不进光。他无力地闭了闭眼，想要找回一点力气。
“程深，我是爱你的。可以说，如果我不把我自己圈在一个安全的范围里，掐灭我们之间所有的火苗，我就会忍不住想要和你在一起。但可能是年纪大了，我不能再面对你因为其他的种种原因放弃我，也不能面对自己永远无法被你坚定的选择。换句话说，你消解了我对爱情的信任。”夏远舟平静的语气仿佛他们只是在探讨工作，但看着程深那双因为含着泪显得愈发楚楚动人的眼睛，却还是软了语气，：“深深，反复拉扯的过程多折磨人呀，乖，算了吧。好不好？”
夏远舟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擦掉程深脸上的眼泪，又是温柔地哄她：“深深，至少我们曾经真的温柔过的。”
程深不答，低着头，夏远舟看见她用力地抿着唇，胸口剧烈起伏，在努力平复情绪。过了好一会儿，程深抬头对着夏远舟想扯出一个笑容，但眼泪却先一步落下来，她急急地抽出一张纸巾，手忙脚乱地就要去擦掉脸上的泪水。
夏远舟看着她那副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拿起手机说道：“程深，我去外面打个电话。”
正是饭点的时候，商场的五楼是美食区，人来人往，尤其是海底捞门口，永远是一拨又一拨的人在等位，人群以年轻情侣居多。夏远舟想起程深上大学的那个时候，爱看一些宣扬白天工作赚钱晚上蹦迪泡仔的新时代都市男女生活的公众号，那些个公众号最爱写晚上结束夜场生活后去吃海底捞或者是望京小腰的这个桥段，因此那时的程深对海底捞和望京小腰总有几分别样的情愫。夏远舟本人是比较反感海底捞这样嘈杂的用餐环境的，海底捞服务员时不时冒出来的过分热情也让他无法安心自在地享受美食。但架不住程深喜欢，她甚至不让夏远舟找人免去排队的时间，她喜欢混在一群等待用餐的人群里，依偎着夏远舟，耐心地听服务员给她介绍新菜品，她吃虎牙脆总是吃的很快，吃完还要让服务员给她加满一盘，夏远舟有时候明明在用手机处理工作，却总能在程深吃完第二盘之后，精准地出声阻止程深继续。这个时候，那个服务员总会满含羡慕地说一声，你男朋友对你真好。每次都把程深夸得喜上眉梢，她却还要娇嗔地说上一句：“哪有？他啊，就是喜欢管着我，老古板一个。”
夏远舟那个时候不明白程深为什么非得从体验这些普通年轻情侣的日常生活中寻找幸福感，但今时今刻，他却好像有几分明了，四下都是成群结队的人，他们其乐融融的。只有夏远舟一个人能清楚地听到自己拨弄打火机的盖子发出的响声，清晰，寂寞。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夏远舟回去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摆着两瓶轩尼诗，立在一桌子五颜六色的菜品中间，平白有几分突兀和滑稽，他有些佩服海底捞顾客至上的服务理念了，他甚至想，会不会你和他们说，你想在这安排个小提琴表演助兴，也会有某个服务员挺身而出现场奏上一曲。
夏远舟刚准备劝阻程深胃疼不要喝这么烈的酒，程深已经把自己和夏远舟的杯子都满上，端起酒杯，大有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悲壮。夏远舟到嗓子眼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咽了回去。
“夏远舟，这杯酒，敬我们的过往，愿往事如烟散！”
“嗯。”夏远舟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就祝你前程似锦！”
“嗯。”
“这杯酒，祝你找到更好的人！”
“嗯。”
“这杯酒，祝你以后都不再被我这个麻烦精缠上！”
“嗯。”
“这杯酒为我们拥有过彼此的青春。”
“嗯。”
喝到后面，程深已经开始为大学的那只小京巴犬喝一杯，为夏远舟帮她赶走过一群鸡喝一杯，夏远舟也不管程深的理由多么千奇百怪，他只是嗯，然后喝掉那杯酒。
最后的最后，程深的一张脸都喝到发红，在灯光下，红扑扑的，很是有几分娇憨。夏远舟本只想伸出手指轻轻碰一下，看看程深的脸烫不烫，但那张小脸滑腻的触感，让夏远舟爱不释手，忍不住轻轻摩挲。
程深觉得自己的脑袋特别重，眼皮也很重，整张脸都烧得火辣辣的，夏远舟的手凉凉的，像贴着一块温润的玉，舒服得很。程深拿半边脸颊去蹭夏远舟的手背，因为喝多了酒嗓子很干，红色的舌尖一下一下地舔着嘴唇，撩人的样子像只小奶猫。
夏远舟终于看不下去她这副样子，走过去想要扶起程深，程深却身子一软直接倒进了夏远舟怀里，夏远舟拍拍程深的背，想要叫醒她，程深却闭着眼睛，窝在夏远舟怀里一脸的心满意足。
夏远舟叫了助理来接，程深趴在他腿上，头顶的丸子头已经被她蹭乱，夏远舟怕她睡得不舒服，给程深解掉了皮筋，一头长发铺开，衬得那张白净的小脸更是小巧，惹人爱怜。
想到程深的母亲近期住在她家，要是看到程深这副样子被自己送回家，免不了又是一阵腥风血雨，夏远舟从程深包里翻出她的手机，熟悉的解锁，给程深母亲发：“亲爱的母亲大人，今天我要在外面享受一下夜生活，玩完就和朋友住酒店夜聊，勿念。”末了，又找出程深最近爱发的“妈妈爱你”表情包，连发两个。
那头很快回复：又熬夜，坏宝宝，下不为例，和朋友到酒店了告诉妈妈。
“好滴！不要告诉我滴粑粑哟！”又追加两个抱抱的表情包。
等那头回复了一个ok和乖的表情之后，夏远舟退出聊天窗口，却无意中看到程深的聊天界面，一长串滑下来，除了几个是女生，剩下全都是男孩子。夏远舟冷笑一声，看着腿上睡得香甜的小人，恶作剧地戳了戳程深的脸，程深好看的眉头瞬间皱起，嘴里嘟嘟囔囔，想来是在骂他。
夏远舟却忽然觉得整个人放松下来，往身后的椅背上靠了靠，调整好坐姿，让程深睡得更舒服些。右手轻轻抚上程深的长发，她的头发是天生的红棕色，在灯光下会泛起暖色的光晕，看得夏远舟也不由多了几分温情。
夏远舟带程深回了长江会的房子，这套房子本是夏远舟打算送给程深的毕业礼物。程深一直不喜欢住别墅，她喜欢住在市中心的高层，忙碌了一天之后回到家，从一座城市的黄昏日落时看到华灯初上，看到天空从深蓝变为黑色的天幕彻底落下。一整座城市的繁华和忙碌，都被尽收眼底，却又与我无关。
给程深卸妆、洗澡、换睡衣折腾一通，夏远舟自己洗好澡出来后，发现床上睡熟的程深不老实，被子被她整个抱进怀里，短短的吊带上衣掀起，露出的一整块小腹，白皙莹润，隐约还能看见浅浅的线条，只上面的几道术后的小疤痕显得有几分刺眼。夏远舟将空调调高了两度，坐到床边想把程深的上衣拉好，却忍不住伸手抚上程深暴露在外的那节腰，刚刚洗澡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程深大学时候还有些许软肉的小腹被她练得平坦，想来要不是这次手术休养，马甲线的线条应该很是明显。他想起往日彼此情浓的时候在一起纠缠，他沉浸在情欲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程深在他的上方却忽然停住，一脸烦恼地问他觉不觉得自己这个姿势肚子上肉还挺多的，夏远舟心道程深可真是个来磨他的小妖精，嘴上还是只能哄：宝宝乖，谁这个姿势肚子上没肉呀！女孩子还是这样身上软软的好，练得硬邦邦的多硌手呀！
程深对自己的身材一向严格，166的身高，100斤的标准体重，程深永远不满意，这次见面，程深明显整个人清瘦了一大圈，这次又动了个手术，那张往日还有些许婴儿肥的脸这会彻底消瘦了，只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眼波流转间尽是勾人的风情。
夏远舟帮程深把被角掖好，又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起身要回房睡觉。程深却忽然扯住他的袖子，夏远舟转过身看她，她仍闭着眼睛，但声音明显是清醒的，她说：“夏远舟，我喜欢你就好了。喜欢你，我就很快乐了。”
说完很快松了手，仿佛刚才那句话从未发生过。
程深听见夏远舟关门的声音，很轻，她却还是不敢睁开眼睛，刚刚是怕看见夏远舟脸上不为所动的冷漠，现在是怕睁开眼就陷入那满腹的愁思今夜无法入眠，只一行泪无声的落在枕头上。
第二天早上，程深醒的很早，坐在床上思考了好一会儿要不要给夏远舟做一份早餐展现一下自己的贤惠。走到客厅，却发现夏远舟已经坐在沙发上边看晨间新闻边等她。
“醒了？过来吃早餐吧，昨天没睡好今天又醒得早，你应该是没什么胃口的。过来喝点小米粥。”见程深站着没动，夏远舟一边继续摆着早餐，一边哄她：“知道你不喜欢喝粥，但你脾胃弱，随便喝点吧，暖暖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