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与春光齐落,南京的三月,是这座城市最动人的时刻。
城市的时间总是格外清晰,程深从被子中摸出手机,六点五十,还可以再睡十分钟。转头看向窗外,清晨带着夜晚未褪去的冷,日出却给湖山渡上一层高饱和的滤镜,程深没由来的想起南大,那里没有地铁的呼啸,停留着整个南京最匀停的呼吸声,从北园往商院那个园走的路上有一大片草坪,夏远舟会在早课前带着程深坐在草坪上啃面包,草木总是在某个清晨如约而至,校园里的每一片叶子都闪着光,空气里流淌的是清淡萌发的希望,这番生机勃勃的景象无数次在心底激发程深一定要考上南大,她要走过夏远舟走过的每一条路,探寻着他学习、生活的种种痕迹,也许这样她就能离夏远舟更近一点。
闭上眼,程深长长吐出一口气,晃掉脑子中那些多愁善感的绮念,翻身下床走进卫生间洗漱。右手握着牙刷,左手却忍不住捂住小腹,熟悉的阵痛袭来,程深加快速度洗好脸,之后从冰箱里迅速抓起一袋面包扔到床上,然后从柜子里翻出一张暖宫贴平平整整地贴好,紧接着缩进被子里,拿出手机请假,最后整个人蜷成一团,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程深忍不住满足地喟叹,还好赶在痛经最猛烈的攻击袭来之前把一切工作准备妥当。
躺了一会儿,小腹上阵阵的温暖蔓延至全身,但疼痛却愈演愈烈,像有一台大型绞肉机在肚子里突突突的工作,紧接着不仅是小腹,整个上腹部连带着胃都开始撕裂般的疼痛,程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地想吐,张嘴又只是干呕。终于忍不住爬起身,翻找床头柜抽屉里的布洛芬服下,脑门上却出了一头的虚汗,程深想真见鬼,刚刚还在想这次别像上次在贵州那样疼的止疼药都没用就好,这会儿竟然比那次还要折磨人。
星辰科技在开例行早会,这会儿正在就昨天项目总结反映的问题开展讨论,夏远舟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轻轻点着桌子,这是他思考的习惯。桌上的手机却嗡嗡嗡地开始振动,这是他的私人号,知道的人除了家里人、那几个发小,就是程深。
夏远舟抬手示意会议暂停,快步走出会议室,刚一接通,就听见程深气若浮丝的声音,她说:“夏远舟,我好难受,我觉得我快不行了...”
夏远舟慌了神,已经能想象得出电话那头程深那张惨白地不带一丝血色的小脸,嘴上还是故作镇定地安抚她:“羊羊,不会的,别怕,我马上就到了,不怕啊。”脚下的步子却已经乱了。
陈严跟出来,看夏远舟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已猜出了个大概,多半又是和程深有关。
“我去开车。”
夏远舟点点头,程深的声音愈发的虚弱,甚至因为难受已经有几分沙哑。夏远舟反复问她吃了布洛芬嘛,贴了暖宫贴嘛,夏远舟知道痛经去了医院无非也是打止疼针并没有什么其他法子,这只是一种很多女孩子都有的常见问题,只要熬过了今天程深就会自己好的,但夏远舟听着程深委屈又无助的呜呜咽咽,心下只觉得烦闷又无力。似乎只要有关于程深,他就会升起这种束手无策的无可奈何,他怨恨自己无法替她遮挡一切风雨,他怨恨自己让她遭受这种一个人的无助孤独。
0718,2014年的0718是他和程深订婚的日子,这些年来,程深每次设密码都用这个。夏远舟在门口焦急地呼唤,却听不见程深一点点的回应,等冲进房间,看到的就是程深卷着被子,向左蜷缩着身子,整个人虚弱地像只岸边濒死的鱼,无力地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蠕动着嘴唇,却又发不出什么声音,夏远舟凑上前,才隐约听见程深说:“夏远舟,我的右上腹好疼,肩膀也好疼...疼的我喘不了气...“
“我知道了,羊羊,没事啊,没事,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夏远舟一边拨通军总医院院长的电话,一边拿毯子替程深将裸露在外的右肩盖上,程深的那张脸,白的让他感到触触目心惊。程深的症状听起来似乎不像是简单的痛经,但程深一贯疑心病重,夏远舟不敢多说,只能以痛经来安抚她。
工作日的医院,总是人满为患,程深躺在病床上,眼前是医院天花板白的晃眼的一盏盏白炽灯,她平素最害怕生病,身体哪里痛一下,都急的不停地百度查找病因,但现在听着耳边夏远舟和医生交谈的声音,他的声色是低沉的,他习惯把普通话的第一声读成第四声,他此刻语调变化很快,代表他的情绪极其不稳定,程深觉得自己一颗漂泊无依的心终于神奇地安定了下来。
之后,程深静脉输液注射止疼针,抽血、被推去做b超。做B超的是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医生小哥,他一边把程深的腹部抹润滑油,一边问程深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
“知道啊,盆腔积液,怀疑是黄体破裂。”止疼针起效,程深现在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体内大面积出血没让她感觉头晕眼花,却似乎更让程深的意识清醒。
看着程深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医生小哥忍不住开口:“小姐,你体内出血不少,有可能会死诶。”
“是嘛?任何内出血都有可能会死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嘛,谢谢医生哥哥关心!”
医生小哥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对程深此刻的豁达感到有几分好笑。
夏远舟推程深回病房,路上,程深忍不住抬头看他,没带隐形,只看得清夏远舟下半张侧脸隐约的弧度,薄唇紧抿着,带着几分凉薄的弧度,程深想他的眉头肯定也是紧紧地皱着的,平时多温润的一个人,这种时刻,却又让人觉得他坚毅又冷漠。
来询问病情的是位妇科女医生,得知夏远舟不是程深的丈夫后就示意夏远舟先出去,夏远舟看程深半靠在病床上,宽大的住院服露出了一小节纤细的锁骨,细细小小的手腕上系着住院的带子,整个人像只精巧又纤弱的猫,夏远舟不放心,程深却开口宽慰他:“夏远舟,你先出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嗯。”夏远舟似乎还是不太放心,走出去的时候又转头看了程深好几眼,叮嘱道:“我就在门口,有事情要记得叫我。不能逞强,要听话。”
程深点点头,模样十足的乖巧。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大概七点二十分。”
“可以简单描述一下整个过程吗?”
“一开始是小腹绞痛,我以为是痛经,就贴了片暖宫贴,但是后来痛的越来越厉害,我整个上腹部连带着胃那一条都很疼,我同时还恶心想吐。我就吃了片布洛芬,吃完布洛芬之后小腹就不疼了,但是右上腹部那个点,特别痛,并且连带着整个右肩都针扎似的痛,我痛的感觉喘不上气。”
“现在不痛了?”
“好像来医院之后打了止疼针,一直到现在都感觉不到痛了。”
“好。”女医生将记录本放在一边,带上手套,示意程深躺平,:“你现在慢慢躺下,掀起衣服,我给你做个检查。你整个人要放松,如果我按压哪里,你觉得疼,一定要告诉我。”
程深看着那双雪白的检查手套,女医生的手刚碰到她的肚皮,她就紧张地一哆嗦,忍不住看向病房的大门,隔着一扇门,夏远舟一定就站在门口,即使知道病房的门隔音效果绝佳,夏远舟也会守在门口随时等着她的召唤。程深想起夏远舟曾经和她说的:你被安稳地爱着呢,应该有做任何事的勇气。他的目光是温和的,仿佛载着落日的余晖和银河的浪漫,让你只想在光里坠落。
零零星星的检查做完,初步证实是黄体破裂,医生给出的建议是立即手术,但比对两次血常规检测结果,出血速度暂时减缓,也可以先保守治疗,等到程深的父母赶来,再进行手术。程深通电话和程父详尽地汇报自己的情况,程父询问完后顿了几分钟,让程深找夏远舟听电话。程深有几分迟疑,程父倒是没追问为什么是夏远舟送自己来的医院,不知道相不相信自己来南京工作一年多这是第一次联系夏远舟,摸不准自己的父亲对夏远舟的态度,又实在担心程父会对夏远舟说什么重话。
夏远舟倒是很坦然,接过手机,摸了摸程深的发顶,用口型告诉程深别担心。
夏远舟对着窗边,有条不紊地和程父交代手术的风险、时长,一转身,就看见程深双手绞着胸前的被子,一脸担忧的望着自己,表情呆呆的,像只小鹌鹑。一见着自己挂电话,程深立即追问:“怎么样?我爸爸没骂你吧?“
夏远舟看着程深这副小模样,终是忍不住笑了:“羊羊,你不担心自己做不做手术?倒是担心我会不会被骂?”
“我,”程深似有几分被戳中心事的羞赧,用力握紧了手中的被子,故作不在意地开口:“才没有...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只是怕伤及无辜,尤其是你这样的陌生人。”
夏远舟却是笑的更开心了,:“好好,你爸爸说尽快安排你做微创,他和你妈妈正在赶来的路上。六点的手术的话,等你做完手术应该就可以看见爸爸妈妈了。”
“但没有亲属给我签字啊。”
夏远舟走近,将程深耳边的碎发帮她别至耳后,程深听见夏远舟柔和又坚定的声音:“没事,我在。”
从麻醉室被推去手术室的路上,程深数着头顶一盏盏的白炽灯,最后她盯着手术室的那盏大大的无影灯,有些许刺眼,这是程深第一次做手术,留置针从右手手腕左边扎进去,麻醉师在讨论推进多少麻醉药物,还有医生在安慰她不要紧张,而程深静静地躺着,脑子里略过无数之前她痛经夏远舟照顾她的片段,夏远舟是个做饭小白,但熟知各种经期暖宫汤的做法;程深不喜欢穿袜子,夏远舟半是诱哄半是威胁地半跪在地上给她穿袜子;程深是个马大哈,经期又从来不准,夏远舟每天在厕所里拈起她换下的卫生巾仔细查看,然后用软件记录她的每日经血量及经血颜色。所以那时候闹到后期,程深每每想起夏远舟这些藏在细节处的呵护,都忍不住心软:有这么一个人哦,满身阴暗,还总想着给你一点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