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年初二晚九时许,亚杉又来,夜四时半才离去,这回是他主动起身的,说完他的最后一句话甘心地走了。我看着他走在泛白的天色中,突然褪色似的,连同昨日的谈话,关于他的一切,此刻竟都模糊难辨了。妹妹又问我如何,我无话以对,除了多一分怜惜,盼望他更上扬、更端正,我只剩得一份感谢的心罢了。那感激是从朋友的义气边缘乍生出来的热情,毕竟过去种种太难言说了,我也记不清,于是新才催出生的一片关怀,是可为朋友祝祷,也可为朋友下地狱的那种投入。结果我选择了前者。
初九早上落了场大雨,父亲仍比我先一步上台北,我却在等雨停,等着麻油鸡酒吃了才肯走。妹妹陪我看院子的雨水涨了几公分高,笑说:“爸爸当初忘了留条小水沟出去,每次下雨就变成小池塘,上面还可以放纸船。”难怪我昨天浇花时差点浇出一片水田来,原来是没安水道管,这样也好玩。妹妹又问我听了亚杉的罗曼史有何看法,我只好说话了:“像这场雨下过,花和叶更清新了,我也更看出他的人来,他的本质是好的,就怕他保不住,变得滑头了就不好,他一次一次的恋爱,我听起来也都好的呀,但是他对她们一定要是真心的,有十分疼惜的意思在,要不就是作孽了,会遭天罚的。”也因为老街坊、老朋友的缘故,我似比别人更宽待他了,只要他有一丁点的好,我大概都不计较他的缺点,这般体恤太过反倒有些儿袒护了。
再说合唱团恢复练唱后,二月九日先在实践堂演出一场,第二天又南下高雄作即兴演唱,和文艺界的朋友、唱歌谣的歌手一齐搭游览车,跑了三百六十公里的路,巴巴地就为赶一场座谈会,联络联络大家的感情,这是桩圣工,当仁不让的。原本对象是加工出口区的员工,结果安排不来,倒是来了一群国中学生,疏疏落落、草草率率就打发了一场座谈会,吃过中饭,大伙儿又挨挨蹭蹭坐上车,忽忽赶回台北来,幸好是走高速公路的,七百二十公里可真要坐上一个大半天哪。
这番“远征”式的访问原是多雄壮的大行动,可惜落了个没分量,但兴头仍是满满的,《三三集刊》的朋友和合唱团的朋友大家也都兴高采烈的,像做了一趟大远足,如果不作挑剔,真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但是,我知道这中间实在是不足的,至少辜负了大家这一趟心血,欠了大家这一份热情。爱国的情绪原就不必夸张,不需谁来愧歉的,但是人事上的安排不当则犯了不足,因此是一趟不成功的访问导致淡了大家的初衷。我深为这不足慨叹,想当年“五四”时人、北伐青年、抗战学生他们的心境,大家浩浩荡荡的胸襟是得着当时人心的回应的,登高一呼,千万人随之山呼海喊,而今天我们一车子人来,一车子人去,没人晓得,不觉要为这落空的心情抱屈起来,眼看这么好的元宵佳节,尽在坐车,风尘仆仆的,究竟谁才对得住这个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