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凭手指几个不经意的揉搓,就能够流泻出如此灿烂音色的二胡,想不到它却是最简单的结构,也是最匪夷所思的组合。马尾,弓弦,竹筒,蛇皮,这几种互不搭界的物事合作得毫无理由,莫名其妙,却组成了最完美的和谐,奏出了金属质地的美妙音乐,不能不令人惊叹天地万物的微妙互补之处,神奇造化之功。
箫之发声,是风灌七窍依律而出因成曲调,鼓之敲响,是重槌敲击牛皮因空间振动而发声,看着这毫不相干的几个动物和植物局部的异体重组,就能奏出如此灿烂的音色,真令人惊叹那发明人的奇思妙想和异想天开。
看似匪夷所思,细想端由,这动物植物的几个片断不合章法的任意搭配却是有缘分在里边黏结,它们自身虽不含音乐的元素,但却在生命历程中都和音韵有些因缘。
马在草原上奔驰时,马尾是挟裹过旷野长风的;竹在由笋而拔节而伟岸时,是汲过土壤里深厚的地气的;弓弦是贯注了强力弹射后呼啸的快感的;蛇是会借斑斓的颜色混杂在草木间伺机闪电般出击的,体味过曲折和速度的;滴上一滴松树的眼泪,便黏合了这几味虽然毫不相干却在生活中品尝过各种声息的元素,于是,一把二胡诞生了。
马尾在弓弦间自由拉伸、揉搓,我们听到了舒展如长风的韵致。手指在弦间自如弹击按压,我们听到了竹的拔节和泥土深厚的共鸣。马尾在松香上缓缓走过,我们感受到了如雨的马蹄和马尾千丝招展的飘逸,听到了千年古树雨露云霓的滴落与一段历史悄然凝结的过程,蛇皮的斑斓又使我们领悟了音节的华丽和神秘。
从如泣如诉的吟唱里,我们看到了夜森林的沉郁,乔木灌木的呼吸以及点点流萤,看到了满世界的风声雨声雨打芭蕉的不可言传之美,看到了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凄迷,看到了晕晕的月影破碎在泉水中的团团和圆圆,看到了生命的微妙,命运的多变和人间序数的无常。
丝竹之音最宜于表达的是心灵的波折和迷离的情感,表现优美时,它会调度一千条彩虹舞蹈,表现忧愤时,它会让你每一根睫毛都是酸楚,表现幽怨时,它会使你拍遍栏杆,情无可寄。它让我们听到了牛毛一样细细的春雨荡开平静湖面的声音,听到晨雾洇湿了窗纸的声音,听到花瓣开苞游鱼接唼虾蟹私语的声音,听到阳光的声音月亮的声音晨雾的声音,听到小草被踩倒后细碎的呼号,听到花瓣的叹息血液的流动和心灵的震撼,听到过历史的叙说生命的叙说文明的传递这些古老的声音。
它的音韵浑厚,连绵而激越,因为这声音来自大地,是从土地深处冒出的声音。它汩汩地透过覆盖的草滩,声音被过滤成绿色;从江河湖泊里冒出,声音带些水色;从沙漠戈壁上冒出,声音也有一些被沙砾擦伤。绿绿的水水的有些擦伤的声音就是二胡的声音。
田园蕴涵着许多远古的声息,曾经死寂的荒原上驰过民族征战的千年烽烟,无数生命从土地上长出,又化入土地,土地里隐含着许多生命的讯息,储藏着多姿多彩的情感,收藏过民族魂魄,土地里有将士壮志未酬的叹息,有母亲呼唤儿女的殷殷深情,有情侣生死的纠葛缠绵,有华夏自强不息的历史宿命,有波澜壮阔的历史脚步,男儿壮志女儿幽怨的歌吟曾经一丝一缕地渗透过土层,草根纠结过英魂,石头浸染过壮烈,民族魂魄一层又一层堆积发酵。后来,土地被开垦的汗水层层浸润,五谷的根须使它疏松,阳光和雨露又年年翻晒,它蕴藏过数不清的岁月,又看过太多太多的人间悲欢,地气是无可比拟的丰厚,竹汲取了这地气又把它长在节茎里,从二胡琴筒里流出来的地气无论如何是厚重。乐人采焦桐作古琴取其声韵洪亮,采幼竹作笛箫取其音韵悦耳,二胡的琴筒是老竹,则是取其吸纳地气的深厚。
苍郁的古松更阅尽千年时光,它透明的眼泪曾包裹过史前的昆虫,让栩栩如生的生灵纤毫毕现地再现史前的远古洪荒,它的眼泪是重重叠叠时光的浓缩,它是历尽沧桑的历史老人,用它明澈的眼泪黏合这些互相远离的物事,琴韵中肯定流淌着沧桑的源远流长。
天之气的灵通与地之气的沉郁与二胡的音韵互相融合,人天合一,气韵相通,才能奏出最本真最纯净最厚重最灿烂的音色。操琴的乐师最讲究气韵相接,他们操二胡时首先沐浴焚香,心澄明无杂念,再选月明星稀朗朗夏夜,心神俱净,意到手到,意态纵横,情从心出,随心所欲,任意为之,一曲美妙的弦音似高山流水从心里毫无羁绊奔涌而出。在如水般温柔的夜色中,让二胡的天籁之音如水流自由宣泄,四散的音符在夜色里自由奔跑,与流萤比赛绚丽,跳跃入人们彩色的梦里和大地匀称的呼吸里。
二胡的声音不适于表现号角之类的金石之声,不适于表现激烈的铜琶高唱,适于表达浅酌小唱,幽怨、徐缓、委婉、舒缓的慢板配唱以凄惨悱恻的曲调,令人思索生命的意义。
它之所以有这样的音质,与它材质的特殊构成大有关系。地气、神秘、飘逸,这便是竹和蛇以及松树那滴远古的眼泪所凝结的故事。
唢呐是铜的声音,钢琴是键的声音,鼓是牛皮的声音,箫是风的声音,埙是土的声音,二胡是地的声音。它把奔马、弓箭、古松、蛇的声音糅合一起,因此有了这不同凡响的音韵。
当然,它被挂在墙上时只是一个满含期待的符号,当然,它在外行人手里只会有粗嘎的呻唤。当然,这组合只是一架奇怪的装饰,但是,一旦它被灌注以灵性,被智慧所摩挲,被温暖的手掌握住,它就被赋予了灵魂,成了充满激情的活物,浑身筋骨舒展着渴望吟唱,情不自禁冲动不已,稍一拨弄,一曲连绵不断的美妙会从它蛇皮后的竹筒里神秘地倾泻。
制造天下独一的非常之乐,须用匪夷所思的非常之器,做这二胡的材料有如许特异,所以奏出了如此动人的清妙之音。
哦,几片竹木可以有生命,可以有灵魂,可以有思想,可以有灵感,哪怕你双目失明,它也会把你的忧愤、思恋、心事潺潺地倾诉出来,《二泉映月》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