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揭下人皮面具,再抬起头,就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他也向纪沛川拘了一礼,不过他将头低得更深。纪沛川只点头,绕过他进门,他也自觉地让了开,同样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亮了往上走。纪沛川往里走,两人步调相同,同时走上了地面。那个揭了面具的真正的太监,回了丞相房内,变作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纪沛川则走到了一间略为空旷荒芜的房间。他出了密道,回身将桌上的花瓶转了两圈。门关上了。
这间质子的府邸,这间漂亮的牢笼,他终究是要回来。
他换了衣服,在衣柜里随意拿起一件就穿。这些衣服都是厉帝或者皇后赏赐的,每一年有上供来的新布匹或新样式,都会有人给他送来,但他一件都不喜欢,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不喜欢衣裳,还是送衣裳的人。
书桌上放了一本《孟子》,宣纸上是抄了一半的文章:“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字体张狂恣意,龙飞凤舞,写字人似乎是愤然落笔。
这是他的替身写的,一个由纪信平精心挑选并培养出的替身,身高形体气质都与纪沛川本人不分一二,纪沛川的走姿,声音,行为,习性,都在一个月内学习得滚瓜烂熟,从他刚来厉国的两个月里,还在丞相府中赡养时,这个人就出现了。
真正的质子四处云游,而这个替身替他在府里关了十七年,他每月都会定时回来几趟,在皇宫里有举办宴席之类的大型活动之前也会叫他回来。皇帝对他很客气,也只是面上关照一下,有好东西往他府里送,但从未踏入他这府邸半步。
他云游这些年,都只是为了找到一个人,一个能助他真正回国的人,而这个人,他已经找到了,便是罗家那位大小姐——罗子蕴。
天快黑了,罗子蕴一行正走到新河县。打算休息一番。罗子蕴带着阿烛和宋璇进了间大酒馆,见二楼人比较少,便上了二楼。这才上了楼,就有个店小二拦住他们,赔笑道:“公子小姐去上面吃吧,二楼已有预订了。”
几人便又到三楼去,但是照样被拦住了,那小二同样赔笑道:“公子小姐们到四楼去吧,三楼有人预订了。”
罗子蕴早就失了耐心,她眼皮一跳,没好气道:“你们酒馆是不让人吃饭怎的?二楼推三楼,三楼推四楼。我若偏要在这吃呢?”
罗镜贤忙制止她道:“四楼便四楼吧,不必为难他。”
小二还是赔笑:“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几位大概是外地来的,还不知道,今晚这里要来个大人物,这是县令大人特意准备的晚宴,包了两层楼,晚宴前后一天都不接待客人,实在对不住。”
罗镜贤道:“你可知是什么大人物?”
小二道:“不知道。”
罗子蕴道:“讲这些东西做什么?反正也不会认识。”说着就往上走,阿烛和宋璇都忙跟了上去。
到了四楼,发现四楼的桌椅与下面的完全不同,看起来更加尊贵些,小二鞠着腰,笑容更加讨好:“客官,四楼是贵宾位,要订吗?”
罗子蕴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瞧我们像是订不起的人?”
“对不住,公子小姐们,今天的贵宾座更贵些,今天楼下有贵客要来,县令大人请了唱戏的,要给另外的价钱,您看……”
罗子蕴没耐心了,道:“加就加!磨磨蹭蹭……”宋璇拉了拉她的衣角,罗子蕴朝她看了一眼,才住了嘴。
小二招呼他们到一个正对着一楼戏台的座位,阿烛和宋璇本想就站着,被罗子蕴拽着坐下了。她知道这一个月这两个人都跟着她熬了不少夜,宋璇天天盯着画布和刺绣,眼睛都熬伤了。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忍心叫阿烛日日夜夜在她身边伺候着,说来十三岁那年她赶走最后一个侍女之后,娘带着她到她面前,说是路边捡来的,没有名字,没有爹娘,一问三不知,可怜得很。
她那几天在书上看了句诗,“一寸丹心如见用,便为灰烬亦无辞”,她很是喜欢,便给这新婢女取了个名字“阿烛”,阿烛一开始也和前几个侍女一样日日要被教训,被说走路大声,被责备起得太晚,被责备墨磨得不好,各种各样,做事慢尤其要被说,但是罗子蕴再也没有提出要换侍女。
听她娘说,这姑娘当时是在路边乞讨,她给了些碎银,她便下跪说请求收留,干什么都可以,她娘本没有答应,她就抱着她大腿哭,说自己是家里人想要骗去妓院,她不想去,半夜从家里逃出来,现在没有出路,只求能做个下人,能活就行,她已经快三天没有吃饭,再没人收留只怕饿死街头。
罗子蕴一面觉得这姑娘走投无路,若自己将她赶出去,无依无靠,还是只有饿死,一面觉得她有时候确实比别的婢女来得聪明些,有胆子些,留下也挺好。
一个月前阿烛哭了的那次,她确实是希望她去嫁个好人家,也去当个小姐,不要伺候别人,那几天也确实在找邺城里的好人家,打算派人去说媒。但是阿烛这般不情愿,她也不好强求。
罗子蕴性子急,脾气大,但丝毫掩饰不了容易心软的事实,但她这人又及其要面子,不愿意叫人看出来。
宋璇真是改变了她许多,是宋璇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阿烛的感受。
几人才在桌上坐定,几人一低头就看见底下的客人全都走开了,原来一楼那些满满当当的客人都是些伙计,还有的是唱戏的,吃完饭都走到边上去,拿出板胡、笛子、唢呐,还有些认不出的乐器来。
忽然,楼下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人砸东西,罗子蕴与罗镜贤都仔细看去,见一个白了胡子的老头在发脾气,手指着身前几个小伙计,命令道:
“你也去!随便哪个地方!给我找!客人来之前一定要找到!!”
“是!”
“是!”
“是!”
“鱼春寒!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我的话都不听了!!!”那老头边骂边用右手指着门口,还用力跺着脚,边上几个伙计在安抚他,他们抬头看了看上边,似乎发现四楼有客人,眼中担忧更甚。
“小二,过来一下。”罗镜贤转身,招呼了一下小二,小二“哎”了一声,走过来,道:“客官要什么?菜可还要等等。”
“那位老先生在下面喊的‘鱼春寒’是什么人?”
“一个戏子罢了,喜欢他的人赠了些绰号,便得意忘形,不识眼色。”
罗镜贤道:“那今晚是不是就听不到了?”
小二道:“不会的,他肯定就是跟他师傅发发脾气,晚点肯定会来,公子小姐们今晚就竖起耳朵听好了。”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颇有唱戏人念白的感觉,叫人真想竖起了耳听一听下面唱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