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跟我讲起我的母亲妲己,他爱她爱到骨髓肌肤里,可是他从未真正得到过她。
他讲他和她如何在同一座山里修炼成人形,将他和她如何将一位少年从雨女的死亡之伞下拯救出来,讲他和她如何设计摆脱了爱上他的雪女,讲他和她如何离开他们生长的那座深山,一同沿着长满青草的小路,像人类那样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能够和她一直走下去就够了。不管朝代更迭,人事变迁,他只要有她,就足够了。
直到她遇见纣王。
讲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我,仿佛要透过我的轮廓去寻找他曾经爱过的女人的模样,他的眼神哀惋欲绝,他说:“那男人是东方某个王朝的帝王,权倾天下,相貌俊美。”
她艳如桃花,他意气风发。
般配绝佳。
“是纣王生性残暴,他的子民却将过错却推压到妲己身上。”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用袖子遮住眼睛,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看见他的眼泪。
“牧野之战中,周武王一举灭商,那个男人逃到了鹿台自焚,他悲伤得不成样子,却不是为了妲己。只是为了他的江山,为了他的私欲。那个时候,妲己依旧陪在他的身边,可是他的眼里却已经没有她了。”
“妲己被斩首的那一天,天空突然下了茫茫的大雪,你的母亲就站在雪地的中央,冷艳如初。”
“她的眼神在对我说,这是我欠他的,我只是想像平常女子那样,拥有他一个人而已,我忘却了他帝王的身份,让他抛弃了他的子民和王朝。”
她说,我将去追随他,但愿来生他不再生于帝王世家,也但求我能做一个平常女子。
她说,请不要为我难过,原谅我欠你这么多,只能来世还罢。
最后,师傅说:“你的母亲没有度过她的劫,还好,你度过了。”
【伍】
二月的京都,阳光稀疏,树影斑驳。
我闻到了,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元治二年的二月,山南给你们留下了“前往江户”这样的字条并且就这样脱离了你们。而新选组的队规,是只要一脱队,就是死罪。
我躲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们。
迷离的阳光中,我看见山南举起了刀,向着土方副长。
你的菊一文字,就是在那个时候,如同厉鬼一样砍上了他。
山南有些惊讶却仍旧温和地微笑,在他的记忆里,你仍旧是从前那个会撒娇的孩子。
你的眼睛在看见血之后恢复了以往的澄澈,你松开了握着刀的手,浓密的忧伤充斥在你的眼底。山南并不看你,他看向土方副长,他说:“真不愧是你教导出的孩子,砍向拿刀指向你的人已经成了他的一种本能。”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倒下去了,像一座经历了时光洗劫的古桥,无论曾经多么的坚不可摧,都终究会有崩塌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你喝了很多的酒,一杯又一杯的灌下肚,忧愁的依旧是你。
你独自坐在房间的阴影里,泪水滂沱。
对于我的出现,你并未感到惊讶。你只是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的话,长发凌乱地散在身后,你也不去管。
你说。
“这短暂的时光中,我来到了这个世上,和近藤先生他们邂逅,在京城作为新选组闯荡了一番,我是多么的幸运啊。”
“藤堂曾经抱怨说,无论我多努力,始终敌不过冲田。”
“然后近藤先生就笑他说,你也有你的长处呀,总司不知道要比你孩子气多少倍。”
“说得我好像还是个孩子一样。”
“土方先生的俳句写得好烂,不过还是稍微有些羡慕的,但是我才不会告诉他。”
“这个男人啊,明明强悍得可怕,但是却很会照顾人的,总是对我说什么‘你快点把身体养好啊’,我装傻说自己身体很好的,他就吼我说‘身体好的人会吐血吗’,搞得我都呆住了,这算是什么啊。”
“你看,我做梦又梦见九藻你了。你这个傻瓜,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刀呢?”
“九岁那年,是我第一次杀人。”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一条路,已经……回不去了。”
那天你说到一半就躺在我的腿上睡着了,你泪水汹涌,却始终带着微笑。我对你用了读心术,我看见了你的记忆。
你想起很多年之前你们一起背井离乡,你们许下要一生守护这片大地的誓言,你在心里问自己,山南先生他,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很久之后,哭倒的明里抓住你的手,她哭着说:“你就是用这么肮脏的手,杀了那么干净的山南先生!”
你那个时候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藏在树上,看见你的样子像眼泪一样模糊住我的眼。
时光蹉跎,始终无人能像你一样。像一桢怀旧的相片,隐藏在我的梦里,年轻时微笑莞尔的模样。
你说,你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刀?
像你这般温柔的少年,却有着最灿烂的微笑和最寂寞的眼神。你看向我时的眼神,像在看着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那一刹那我便知,千山万水,我注定会为你赶赴。
【陆】
庆应二年,德川庆喜出任江户幕府十五代征夷大将军。
我扮作眼神迷离容貌美艳的女子,混在献舞的女子之中。席间,我装作不小心崴伤脚的样子,在他的面前无声而悲伤的哭泣。
后来他挽起我的手对我说:“藻和,你哭泣的样子极美,清冽如玉,却隐着一丝媚,我就决定在那一刻,爱上你。”
我被收为侧室,这个时候,我天性里狐的残暴和诱惑,在面对将军府中那些貌可倾城的女子时,终于开始显山露水。
狐天性敏感,聪慧无双。我看见她们的那些小心思,笑容的弧度丝毫不减。
她们慢慢地开始联合起来对付我,我事不关已般微笑。似乎只会微笑。
我割下她们的舌头,把她们带到荒芜人烟的山野,在她们惊惧的目光中优雅美艳的抚摩我的尾巴。
野兽和妖怪追着鲜血的味道而来,她们发出比动物更凄厉悲伤的叫声。
如果你听到了,一定会怪我。可是我不怕。
每死掉一个女眷,我内心总会充斥着绝望和寂寞的情绪,我会下山后去找你。偷偷的坐在你的房顶上,看着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读书练剑。那样我就能安心。
仿佛还是当年。你是名扬天下的少年武士,我是九藻。
有天夜里我听见你在睡梦中慌乱地喊我的名字,我惊喜得从房顶上摔了下去。听到声响的你点了灯,问:“是谁?”
我逃了。
死寂一般的夜里,百鬼的声音像潮汐般起伏,我狼狈地跪在月光里,拼命的咬住嘴唇,让眼泪腐烂在空气里。
某些日子,我在家臣的陪同下,打着一把油纸伞,走在路上。
偶尔,会看见你们,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穿着羽织衣,腰间别着那把和你们同生共死的长刀。
偶尔,会看见你一个人偷偷地换下队服,穿上那身你最爱的白色浴袍,站在糖果店门前,拽着土方副长的衣服磨着他让他给你买糖吃。
偶尔,会看见你坐在寺庙前,身边围了一大群孩子,你把一捧一捧的点心分给他们,他们伸出手要你抱他们。
也偶尔,会看见你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安静地站在我的坟前,不说一句话。
你们都认不住我。
在你们的记忆里,当年那个名为九藻的女子,早就已经死去。
就在你们的面前,被敌人一剑贯穿。那天是个阴雨天,细雨绵绵,她的血如同繁盛迷离的樱花,在湿润的空气里盛开到荼蘼溃烂。
德川将军邀请你们来坐席,席间你看见了我,表情恍若惊骇。
你小心翼翼的握住我的手,一遍一遍地问我:“你是九藻吗?你是九藻吗?你是九藻吗?你是九藻吗?你回答我?你是九藻吗?”
你像个任性的孩子,天真又残忍。
“小女并非大人口中的九藻,但是小女的名字中,也是带着一个藻字的。”我眯起眼睛来凑近你的怀里,嘴角浮出醉生梦死的媚笑,“若大人不嫌弃,今晚您就当小女是九藻吧。”
我见你皱了皱眉,而后轻轻将我推开。只是面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容,一如从前。
我并不生气,只是抬起脸来,用那张和九藻一模一样的脸看着你:“大人,难道小女和九藻姑娘无一丝相似之处吗?”
你将酒杯摔在我的脚边,你在弥漫着酒气的院子凄厉而明艳地微笑,你说:“是我的错,像她那般,骄傲如斯,怎会像你这样……”
所以你自然也没有看到,我在转身的那一刻,眼泪终于如洪水般溃决。
你竟然还记得我。
我以为那个名为九藻的女子,早就死在了你的回忆里。
在那次相见之后的第三天,有消息说新撰组遭到偷袭,一番队队长冲田总司受了伤。
我气急又心疼,只得趁着将军府都安静在一片黑暗中时,偷偷地换上衣服去见你。
我看到你肩上的伤口,像花朵一样凄厉地盛开。心口一疼,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我把气恼的情绪全部压抑在心中,眼中蒙了一层薄薄的泪,蹙起眉来问你:“你将自己当成什么?”
你平静地回答:“我把自己当成死人。”
“我们一番队的队长果然是国色天香,竟然能让尊贵的您亲自来到这鄙陋的房舍。”永仓新八抱着肩倚在门边看着我,“再说了,将军的王妃到我们这些男人聚居的地方来,传出去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噢。”
我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提起衣摆迅速的走了出去。经过他时,不忘眯起眼来,恶狠狠的剜他一遍。
叫你嘴毒!活该这么多年都长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