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人家
禅院的钟声把丝竹从遥远的浑浊中拉回来。
母亲已经坐在旁边端详了很久了。
丝竹模糊的目光遭遇了母亲慈祥的凝视。
母亲夏氏,番禺人,世代望族。外公和爷爷在广州是旧交,同为清末商人。
“妈,早晨,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么早?”
母亲老了,多了许多白发,却依然穿衣打扮一丝不苟,不失大家风范。
“还早啊,太阳晒屁股啦。”母亲笑笑。
母亲什么时候有了鱼尾纹?
“呼噜声震天。”
红秀在帮丝竹整理行李,忍不住插话。
红秀打开藤箱,愣住了,东西收拾得一丝不苟,衣物棱角分明,护身物不见了,那里有一叠女孩的相片,很漂亮,像个唐朝的女孩。
那是樱子,丝竹一直把相片精心收藏在箱角。
竹箫挂着一个穿和服的妈祖。
红秀把相片递给了母亲。
“二郎,这是谁?”妈妈的脸上又惊又喜。
“你儿媳妇俺老婆呗。妈,她很会跳舞的,和妹妹跳《霓裳羽衣曲》一定很好看。”
丝竹一脸柔情。
红秀低下头,默默收拾行李。
“那会绣花吗?”
“不会,没关系我养她。”
“丝竹哥,有了老婆忘了娘啊。”红秀揶揄到。
“你去大学做老师或自己开个画院吧?”
“可我和她约好了,还想去美国留学啊,反正哥哥也在美国留学过。”
“只怕你父亲不会同意,现在世道这么艰难,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家里许多田都卖掉了。”
沉默。
“你画画有没有长进哦,整天陪着日本女孩。”
“当然有,她是俺老师的妹妹。”
“不会说中文,一家人怎么生活?会把我和你父亲气死,整天鸡和鸭讲。”
“你跟幺妹讲好了,只怕幺妹也会时不时蹦几句英语给你。”
黄尚志主事以后从丝竹爷爷手里接过淡水河的香云纱作坊,西关的状元坊布行。黄尚志人缘极好,诚信经营,家道日益盈实,但现在正一步步衰落。
黄村共有9族,每个人的姓名中间的那个字,分出辈分尊长。每族推出一个族长,9个族长选一个人任村长。黄尚志现任村长。
“她肚子里有我们的孩子了。”
母亲掠过一丝笑容,但马上沉下脸,叹了一口气。
“兵荒马乱的,在哪里生孩子呢?”
“不行!小日本亡我之心不死,是中国人的仇人,怎么能娶仇人的女儿呢?”
听完太太的话,老爷生气地把茶碗重重地磕在桌上。
“红秀,去把你三少爷叫来,这畜生!”
丝竹正在房间里面对着樱子的相片沉思,红秀的声音把丝竹从遐想中唤回:
“三少爷,老爷叫你呢。”
丝竹知道不会有好事,提着心跟着红秀的屁股后面走。
几年不见,红秀的屁股变得浑圆,腰细细,香肩窄窄。走路碎而无声,一条大辫子在敲打着屁股。
红秀姓炎,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肯说,只知道她从东北流落到上海,上海剧团里做演员,再流浪到惠州街头卖艺,母亲收留了她。
红秀哥哥炎红海在日本留学,其他家人全部遇难。
“阿爸。”
丝竹怯怯地站在父亲面前。
黄尚志头发白了许多,显得老了。
“你小子行啊,把东洋婆子的肚子搞大了。你读什么书?!”
少爷的肩膀很宽,胡须几天没刮了,倒显出成熟的男人味,红秀心跳得厉害。
“明天去书斋给孩子们上课去,自己养活自己,吃饱撑的。”
学校早已疏散,那些小孩无课可上,村民商量集中在原来关闭的书斋临时请老师给他们上课。
“去就去呗。”
红秀看见丝竹的熊样,忍不住偷偷地笑了一下。
丝竹瞪着她看了一眼,几年间,红秀出落成大美女了,水灵灵的,大襟衫前像塞着两个硕大的肉包子,眉清目秀,凤婉流转,最后眼睛落在额头的那块红痣上。
红秀给他看得垂下头,脸红到脖颈。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太太的眼睛。
收留红秀,倒也没有把她当下人看,当丝竹的童养媳养。太太更是把她当作自己的贴身小棉袄,把自己的一手刺绣绝活传给她。
一会刘妈领着香雪儿进来,丝竹抱着香雪儿好一顿亲,胡子扎得香雪儿哭了。
刘妈45岁,杨家镇古树村人,手脚麻利,嘴巴甜,人勤快,深得老爷太太信任。
香雪儿和嫂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活活脱脱美人胚子,眼睛大而有神,长高了,胖嘟嘟的,3岁了。
丝竹赶快拿出嫂子的礼物,原来是花裙子,香雪儿破涕为笑。
香雪儿穿上裙子美美地转圈。
“叔叔,我还要这个。”
香雪儿眼尖,指着望远镜。
“不行,会摔破的,给你看看可以。”
“少爷,上面写的什么啊,日本字看不懂。”
“伊藤菊子。”
“走,叔叔带你去海滩看风景,也许可以看见你爸回来了。”
红秀心理默默念叨着“伊藤菊子”,很失落地看着丝竹和香雪儿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