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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先师孔子故世后,鄙人也曾效法众弟子,在建造于都城北方泗水河畔的夫子陵墓旁搭了一间小庵,服了三年重丧,然后移居这山窝里来,过着聊以糊口的日子以迄于今。光阴似箭,夫子仙逝以来,不觉已经过了三十三年的岁月。在这漫长的日子里,尽可能与尘世无涉,这也是理所当然;鄙人虽远离夫子陵寝,却矢志终此一生在山中尊奉先师。凡事都考量夫子心意,犹如随侍在侧那样度日。除此以外,卑微如鄙人实在一无所能,更不用说益世助人。

诚如兄台所说,吾等服丧三年之后,高徒子贡再服三年,前后服完六年重丧。鄙人也曾风闻此事;即或不待听闻,也知道子贡必会如此。吾等七十几名门下服完三年重丧的早晨,个个以好歹松了一口气的心绪,打算就此告别,各奔前程。在此之前,各人于整妥行囊前后,依次去向子贡辞行。过往三年,要不是子贡为众弟子一应处置,并张罗生计,吾等根本不可能安心守丧。

步入子贡宅第,众弟子或是与子贡相拥,或是在他身旁彼此抚慰,含泪作最后的惜别,老朽也是如此。此时隔窗遥望,夫子陵墓一旁已然盖起一所新庵,为子贡所建。子贡是年四十有六,正准备继续为夫子守丧三年。

子贡对先师的这种尊奉诚如他的为人,鄙人虽深为所动,却以为不是吾辈所该效法。要说往后谁该服侍墓旁,子路、颜回故世之后该数子贡,且恐怕只有子贡一人够格。

鄙人提及子路、颜回——很高兴两位师兄的名字得以流传下来,为各位所耳熟。子路以六十三岁、颜回更是以四十一岁英年,前后先夫子一步早逝。

老朽嘛,比颜回年少五岁,不觉间较颜回和子路已分别多活了三十年与八年,如今行年即将接近享寿七十有三高龄的先师。所谓马齿徒增,实在羞愧之至。不过,天意如此,鄙人只有以自己这种路途,正正当当地度此上天赋予的残生。

诚如各位所见,老朽如今过的是退隐山林的日子,勤耕几分薄田,刻意不染尘世,自由自在地过着每一日。纵然如此,相信宽宏大量的夫子必不加以斥责。我恍若耳闻夫子在说:你这样就行了。其实,夫子本来希望过的就是目前老朽这种生活,而且极其希望!夫子的这一点心意只有老朽最能体会。

然而,夫子并未如此行,也无法这么做。为了改变混乱的人世,为了减少一个不幸的人,夫子日夜烦心,并将苦思所得弘扬出来:“耳目切勿避开滔滔乱世。任遭何事,双脚也不要偏离芸芸众生纷扰的现世。不是吗,吾等不与名之为‘人’者共存,还与其他何物共存?人毕竟不能与鸟兽同群。”——鄙人恍若能够耳闻夫子微含寂寞的声音,那也是夫子说给自己听的心声。

然而,夫子从未要求无能忝为弟子的鄙人照样挑起夫子课予自身的担子,夫子就有这么宽容的胸怀。自从隐居此山以来,不止一次耳闻夫子以宽容慈爱的声音对老朽言道:“想归隐山林,就归隐山林吧。远离尘嚣,让自己干干净净地活着。”

天命是个艰深的疑题。老实说,出乎夫子口中的诸多道理中,对吾辈而言,最艰难也最令人畏惧者,莫过于关乎天命的嘉言。天到底是什么?“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夫子言道。——天何曾说了什么。诚然如此,天什么都没说。四季照样运行无阻,万物照样生长无碍,天却是什么也不说。

夫子确曾说过“五十而知天命”这话。想必是周游列国返回鲁国之后,于众多弟子环侍的一场讲学上所言。无论如何,应属夫子晚年嘉言。兄台垂询,敢是指的夫子这句嘉言。无奈夫子说此话时,一如往常,从未加以解释,想必是要众弟子各自去思考领悟。

夫子故世以后,到了守丧的晚期,众弟子曾以子贡为中心,列举夫子生前嘉言,就其蕴含的内涵一一加以探讨,而后赋予真相,实际上也就是出自夫子口中的那种真相。当时鄙人也承蒙不弃,一旁恭听。

记得此类聚会之初,有几个夜晚,鄙人坐在席上,听着众弟子交相谈吐知天命、畏天命,乃至天乎、命乎种种话头。当时,鄙人仍未脱夫子仙逝带来的悲伤,与列举夫子生前嘉言高谈阔论的座上气氛相差甚远,遂记不清“天命”二字最终落实何处。

“天命”固然没错,可是所谓“天”又是什么?夫子心目中的“天”又是怎样的?鄙人隐居这山窝里已然三十余载,年年都要就“天”这个疑问一再思考。每回深入夫子关乎天命的嘉言探究再三,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对,总是屡屡兜圈子后又返归原处。对于这位兄台的垂询,鄙人除了循着自己的思辨所及相告之外,别无他途。

不过,关乎此一疑题的答复,容鄙人暂且保留,如此似乎较为妥当。尚望这位兄台再忍耐一两个月,俟鄙人将自身思辨所得厘清,再就夫子所论说“天”及“天命”一陈管见,细细请教。

这且不说,夫子仙逝后三十三载,据称,诸位优秀的年轻兄台,经常于鲁都夫子生前讲学的庠馆,自多方面阐扬夫子学说。此事闻之实令人欣慰,亦觉备受鼓舞。

虽然夫子仙逝一事宛若昨日,唯三十三载岁月似已改变一切。夫子晚年的众门生,于先师谢世之后,有应邀出仕诸侯者,亦有退隐不见者,可说人各有志。子贡守完六年重丧之后,若能继续留在鲁都,孔门诸事或可多少有所不同,无奈子贡本为卫国人氏,且该已接近五旬之年,返回故土卫国亦是万不得已。

又夫子晚年众弟子中,子夏、子张、子游等,服完三载丧期之后,曾于夫子讲学的庠馆持守过一段时日。鄙人亦曾耳闻彼等分成若干派别,关乎“礼”,各有各的阐释与主张,流于对峙种种。然而,也不知从何时起,此类传言也不复可闻。

原来如此。这位兄台是说子夏、子张、子游,分别返回故土卫、陈、吴诸国了?虽说这几个邦国俱已覆亡,但彼等依然落叶归根,返回各自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虽说年轻,亦不过较鄙人年少十岁上下,彼等趁机返回各自故土,应是极其自然。而无论如何,经由这些卓越的弟子,夫子的学说势将在黄河、淮水流经的中原各地阐扬,进而强有力地广传下去。

至于孔学根源所在地鲁都,关乎先师种种,已从夫子晚年的众弟子手中移至背负如今这个世代的诸位肩头。想到夫子辞世后,其学说得以为夫子所不识的下一代所恪守,且弘扬开来,实实值得欣慰。

如斯乎?为了不使夫子嘉言的任何一句失传,这位兄台一直忙于搜集、整理之事,并进而探究这些嘉言的正观和正解。一听即知是桩极其艰巨的事功。反观老朽,夫子生前只知随侍在侧,漫不经心地枉然度日,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悔不当初。

且不谈这个,诸位既然枉驾光临,老朽还是谈论一些对诸位有所助益的话题。那么,今日就从手头接获的若干疑题中,选择“孔门与先生的渊源”来奉陈一番。老朽虽然一无准备,不过,此类垂询尚可作答。至于其余几个较艰深的疑难,容老朽准备一番,留待下一回甚或下下一回再敬复。

诸位或已知晓,老朽有别于孔门其他众弟子,可说是半途混入夫子周游各国之行,就此留下侍奉夫子。夫子晚年居留鲁国的若干年间,没有任何人指派或相劝,鄙人自愿为一干游学者料理杂务,得空就尽鄙人所能置身可闻夫子声音之处用心听讲,如是而已。要说鄙人是孔门弟子,只怕夫子会慈祥地笑笑,其他众门生也必会或多或少摆出“那怎么行”的为难神情。

鄙人的处境正是如此。现为便于叙述,还是从置身此种处境的鄙人自身谈起。所幸日头尚高,当能在天黑之前结束谈话,以免诸位兄台赶夜路。

鄙人出生蔡国,已有多年不曾谈及故国。提起蔡国,浮现眼前的仍是灰蒙蒙的一片土屋聚落和围绕四周稀稀落落的桐树林,还有桐树林那一头的汪洋汝水,内心不禁肃然。

相传蔡国乃周武王之弟蔡叔度为了统治殷商遗民,受封到颍水、汝水的河间地域而立的国。当时的都城所在地并非鄙人生长的新蔡,而是上蔡,两者同属汝水沿岸聚落,上蔡却位于远远的上游。

也不知何故,于上蔡立国的蔡叔度,在武王故世后居然反叛周室,失败后,蔡国一度惨遭亡国厄运。幸赖其子胡中兴,蔡国好歹总算保住命脉。由此可见,蔡国似乎从建国之初便已注定将会有一段艰苦而又变幻流离的历史。

无论如何,以上蔡为都城的蔡国,起初拥戴周室,也算是中原诸侯之一。不过,这也只是周朝太平盛世之时的光景,等到围绕中原的吴、楚等外方大国将势力伸向中原,蔡国悲惨苦难的历史于焉开始。

说到苦难的历史,只怕中原各诸侯国均不例外。于蔡国,其苦难史的大部分要数与南邻蛮夷——楚国之间的纠葛。

蔡国以上蔡为都城长达十八代,为时五百年,其间受南方霸强楚国的压迫难以尽言。其中最显著者,该是十三代哀侯之世,在无任何缘由之下,遭受楚文王的大肆征伐。各种各样的传说道出了当时蔡国百姓生灵涂炭的惨状。到十八代灵侯之时,楚国再度无故谋害灵侯,蔡国终于覆亡。直至两年之后经由平侯迁都新蔡才又中兴复国,只是此事背后也有楚国势力在暗中操纵。

如此一来,蔡国虽说已经重建,却不得不处于楚国从属的地位,鄙人经常从各方面听说故国这一类悲惨的历史。

不管怎么说,蔡国结束十八代、五百年的上蔡世代之后,乃进入新蔡世代,迁都新蔡那年为平侯二年(公元前五二九年),也就是鄙人出生前十三年。

鄙人儿时,不知听过长辈们多少次夸赞故都上蔡是何其美好的地方。纵然历史多难乖舛,既为五百年宫城所在,上蔡必也有后来急就之都新蔡缺少的优良之处吧。无奈生于新蔡,长于新蔡的吾辈后生,对长辈们类此絮叨,只觉难以言喻的可悯可哀。

记得是十二三岁那年,只有那么一回,几名孩童在若干长辈带领之下溯汝水北上,于第四天踏上上蔡故土。此地毕竟是个大聚落,到处是错综复杂的弄巷,巷子里店铺林立,满街都是附近村落前来赶集的人群,异常热闹。听说这是迁都新蔡之后,老都城迁居而来的百姓新建的市街。

距离此聚落不远处,就躺卧着昔日的上蔡城邑,那是孤零零坐落在大平原中央的一片废墟,城壕全然埋没,城墙处处脱落如缺齿,整片废墟就由这垛残缺的城墙围绕。

吾等爬上城墙一个缺口,脚下是无人居住的土屋,一直绵延到远远的天边。其间杂草丛生,星星点点散落着丛丛柏树、银杏、槐树、柳树种种参天古木。此地居住过的长辈们所念念不忘的都城大道,已然淹没于草丛,片瓦不存。只是放眼一望,这片废墟恐怕近乎新蔡城邑双倍之大。

城墙上的走廊宽广足可练兵,吾等伫立走廊一角,眺望区划成方块铺展脚下的故都惨不忍睹的残迹。此时,生平从未见过的大群候鸟,碰巧分成若干组群,各以整齐的队形接二连三斜掠过广大的废墟上方。这种可以说唯我独存的候鸟整齐壮观的行列,至今依旧鲜烈地深印眼底。

只因目睹上蔡城邑今日的荒凉景象,吾等出生新蔡的少年儿郎,遂觉新都新蔡城邑十足美好,十足气派,并且对能够生存于此,感到无比喜悦和充满希望。

言归正传,且说蔡国也不知因何缘故,多年来备受楚国欺凌,但迁都新蔡以后只有那么一回,不知是出乎与吴国缔盟或是应吴国强求,敢是迫于当时无可如何的情势,竟然与吴国联手出兵伐楚,将楚国主军击溃于柏举,渡汉水,以胜利之师直驱楚都郢城。时为昭侯十三年(公元前五〇六年),迁都新蔡之后约莫二十三年,也就是鄙人十一岁那年。

由于击破不共戴天的夙敌楚国,举国上下被一股异样的昂奋笼罩,当时鄙人尚幼小,如今对此情景却记忆犹新。这也可以说是周室宗族、姬姓之邦蔡国与夷狄楚国长达数百年的交恶中,多多少少一泄多年积愤的仅有一役。

怎料,这番梦样的喜庆,不久即因楚国大肆报复而烟消云散。此一厄运于十二年后,亦即昭侯二十五年(公元前四九四年),以不容抗拒的泰山压顶之势突而临头。原来楚国大军陡然包围都城新蔡城邑,要求蔡国将都城迁往楚国腹地。蔡国自然唯有承诺,且举国为此正值混乱至极的当口,吴国又半途杀入。

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之下,吴国抢先楚国,一夜之间大军开入新蔡城邑,吾国不得不应其要求,千里迢迢将都城迁往吴国统辖下的州来之地。那真可说是迅雷不及掩耳。此一不可思议的迁都发生于鄙人二十四岁那年。

所谓迁都,不用说亦即领地更移之意,只不过并非全国百姓都要随着迁移,其中半数生计所系,只得继续留在新蔡城邑,沦为遗民。

那么,鄙人现在就从楚军来袭,蔡国不得不仓促迁往州来的前后情形,作一番较为详细的说明。

前面也曾说过,楚国大军排列起车阵包围新蔡城邑,乃是昭侯二十五年之事,正是漫长的寒冬乍过,汝水渐暖的季节。

楚军兼工,以短短九日的时间,于距离正门里余远处筑起一道堡垒。堡垒厚一丈,高数倍,城内外往来为之阻断。虽然尚有东西南北各门,无奈早已为楚军军阵所扼守。

蔡国由于大半兵力配戍边疆,都城防卫最是薄弱之时,面对进攻无计可施,只能任由楚军为所欲为。

堡垒既成,楚军驻屯该地,向蔡国百姓招降。此后数日之间,每天早晨都有害怕城邑即将沦为战场的蔡国百姓,分成男女两群,走向楚军驻扎堡垒的方向。不过,像这样在楚军威吓之下出城的百姓毕竟不多,大多数依旧留在城内。

不久,市井之间开始传言,本国那帮掌政者势将屈服于楚军要挟,迁都楚国腹地。在楚军所筑堡垒阻隔之下,不再有人自近郊进入城里,整座城邑一片静寂,普照街头的春光令人备感空虚。

入秋之后,此项传言终成事实,官家发出告示,蔡国近日即将迁都大江之北,汝水之南,通令所有百姓着手准备。

全城一时哗然,随即却又恢复平静。人人都有许多需要平静下来好生思考的物事。

从此,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大伙儿不得不迁往的新邑,论到应该作何准备,却又只能茫然瞠目相对。

人心惶惶中一年结束,迎来了昭侯二十六年。以城外民房农家为营舍的楚军,依然包围着新蔡城邑,倒也没有任何新动静。开年之后,官家重新通告迁都一事,市井之间倒是出乎意外的平静,没什么显著的动荡迹象。不仅如此,自春至夏,一时甚至盛传迁都一事即将取消,乃至新都地点有所改变云云。

夏季即将结束之际,官家再度发出告示,迁都时期为十一月,新都位于大江、汝水的河间地带,为一土地肥沃的平原,要求所有百姓即时准备迁移事宜。此时新蔡城邑始才捣翻蜂巢般骚动起来。同时,包围城邑长达年余的楚军,也开始撤兵。

楚军一开始撤兵,人人这才领悟迁都之事已无可改变,且迫在眉睫,只是事到临头,众人都只是张皇失措,市井之间仍然不见任何与迁都有关的动静。原来,不同于昔日自上蔡迁往新蔡那种领地更移,这次是要迁往异国,且是深入楚地,没有任何人知道该作何准备。

怎料,就在预定迁都之期之前的一个月,突然发生了足以令此即将成旧都的城邑完全变貌的意外事故。某夜,新蔡城邑突然被陆续入侵的大批吴兵与车阵淹没。众士卒个个披坚执锐,城邑所有区域立时屯满吴兵。每一处空场无不为兵车所占领,吴兵于街头巷尾燃起熊熊营火,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使得新蔡城邑全然异于寻常。

并非奉何人命令,吾等百姓不及携带家财衣物,两手空空地仓皇逃出城邑,避难到汝水河畔。河畔一带挤满了逃难出城的百姓。众民之间真假不明的谣言不停传出,漫天翻飞。虽不知谣言如何而来,只要一有新消息,即刻有人捎来。

吴军入侵,无非因蔡楚通好且意图迁都楚国腹地。为此,蔡国势必中止迁都楚地一事——事则似已如此决定。回念一思,这对百姓未尝不是一件可以松一口气的事,只是接踵而来的若干传言却非佳音,比如:中止迁都楚地之议固属定案,但并非就此取消迁都一事,反而极有可能应吴国要求移往吴地。先且不问将迁往何处,问题在于吴国指定新都所在,似为可怖的瘴疠之地。

正值此类耳语四处流传之时,恰似有意印证此事那般,传来了平日即风传亲楚的公子驷之噩耗。虽不清楚公子驷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故世,但眼前由整整齐齐的四方形壕沟围绕的蔡国宫城里发生了某种非同寻常的重大变故,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事。

一个无月的漫漫长夜,好不容易熬到晨光照亮汝水时分,传来了吴军撤出城去的消息。百姓于是分为数十群,陆续回至空了一整夜的自己那座城邑。

就在这时,有种流言在移动的百姓群中传扬开来。那就是:在吴军诱导之下,蔡国的一伙掌政者已于昨夜移往吴国属地州来。州来正是取楚地而代之由吴国指定的新都所在。没有人知道昭侯究竟在不在移往州来的一伙当中,抑或依然留在宫城。

返回城里,昨夜的一切恍若梦境,吴兵与兵车俱已不见,只剩下街头巷尾吴兵燃烧营火留下的痕迹。要不了多久,城邑便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午后,市井之间传来了一则沉痛的噩耗:为了向吴军交代,昭侯下令斩杀了亲楚的亲子公子驷。到了黄昏时分,昨夜以来的种种传言皆成真,官家重新发布告示,蔡国即将迁都州来,时期为十一月初旬,要求百姓各自向州来迁移。此时距离十一月初时日无多,百姓却没有任何怨言:如今,即便再度发生天大的变故,人人也都不复为之震惊了。

两三天后,市井之间传言,因为欲将蔡国历代先君陵寝移往州来,宫城正在举行哭陵仪式,百姓却无一人再为此类事情动心。

不久,迁都日子来临。那真可说是不平静的迁都之举。由蔡吴两军前后挟围的文武百官,接下去为若干役隶,彼等离开宫城,横越城邑,于汝水河畔分乘为数众多的兵船离去。吾等从河畔高岗上眺望这幅情景。

从次日起数日之间,但见每日都有迁往州来的人群,同样离开住惯了的城邑,走向汝水渡口。也不知第几日,鄙人于汝水堤上,将准备迁往州来的自家族人送上舟船。送者及被送者都没有多大的感怀,因为事出突然,这也是心慌意乱非比寻常之时的处身方法。

方才提及鄙人的族人,大多从事与制陶制骨有关的行业。鄙人与双亲缘薄,幼时即相继失去父母。鄙人家族代代于宫城拥有铸币工房,先祖父、先严和家叔都终身投注于此种行业。以此推测,鄙人家族不定属乎承传有殷人——虽已亡国,却铸造出无数鼎鼐铜器——血脉的族系。先严、先祖父似都有此想法。

鄙人或因早年失怙,不曾进入这种所谓祖传家业,也没有什么特殊缘由从事水道筑造的杂务,原打算将来以此行业安身立命,而就在此时遭遇了迁都变故。总而言之,果真承传有殷人血脉,则该算是已有亡国经历的一族。

厌倦于为迁往州来的人送行之后,留下来的一伙,无分男女,遂在已然变成半废墟的城里四处走动。从空下来的屋舍看来,迁往州来及留在蔡邑的百姓约莫各占半数。大体说来,迁走的一伙乃是到州来新地以后比较容易生活者,留下的则为一经离开住惯了的土地,就会对生计缺乏自信的人。

方才所谓迁走与留下的百姓各占半数,乃是指城墙内的新蔡城邑而言,实则城外的广大地域里,居住着以农户为首的各行各业百姓,全属离开自己的家乡就无法生存的人。因此,以整个蔡国而言,留下的远比他迁的多。

且说吾等走遍了半废墟的街头巷尾之后,个个都认为此地已非蔡国。确实如此,此地不过是昔日有过新蔡这个邦国的一个地方而已。

也没有任何人倡议,留下来的百姓集中于被弃城邑的东南地带。所有的空屋立时占据一空。由于楚军或吴军随时有入侵的可能,蔡国遗民鉴于自卫,务必聚集一隅。

然而,被弃的新蔡城邑倒是安然无事。或许吴、楚两国私下结盟,以此地为缓冲地带,相互约定暂时不予染指。确实,吴国一旦出兵,楚国必也出兵对抗;反之,楚军一旦入侵,吴国也不能不进兵。如此一来,这新蔡故土显然势将沦为惨绝人寰的屠场。

所幸这类惨况并没有发生,半死的城邑度过了平静的几天。不过,死寂的城邑恢复生气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原本无人的宫城转眼之间化为市廛,开起了众多店铺。也不知何时混杂进来,有来自吴国的商贾,也有楚地的生意人。此外还可看到来自近邻陈、郑、宋等国的百姓,遇见吾等蔡国男女,立即举手致意,聊表闯入者礼数。

吾等留下来的一伙也开始忙碌。为了糊口,人人务必干活,所幸营生门路随时可以觅得。只要前往宫城市廛,可见处处都需要人手,劳力随时可以换来柴米油盐。

吾等蔡国遗民每日忙于自城外村地运来果菜,以之交换他国物产。表面看来,由于亡国,城邑毋宁更加繁荣。

吾等固属蔡国遗民、弃民,但如以遗民、弃民称谓,则此地除了吾等之外尚有众多遗民、弃民。因最近几年乃至几十年间先后覆亡的徐、州、肥、莱、萧、舒、庸、梁、邢、江、温、黄等列国百姓,在新蔡这个奇特的众国市廛里,数目日渐增加。

其中有灭人国者及被灭国者的百姓,然而来至此地却看似一律平等。灭人国者有朝一日亦有被灭的厄运。吴、楚、晋等强国大国的商贾,虽也多少显出近乎自傲的姿态,不过所谓大国强国,也只是一干掌政者之间的事,与百姓无关。吾等升斗小民唯有力求自保——似都各将自己安置到这么一个位置上。

确实,吾等只有力求自保。本国战胜他国并不足以担保生计有所改善,反之战败也不见得会带来更大的不幸,人世原就充满各种各样的不幸。在某种意义上,宫城市廛未尝不能说是列国不幸的庶民汇集之地。断肢男女何其之多!彼等并非参战而伤残,乃因在其本国迟缴钱粮而惨遭剕刑。然而,无人同情彼等:谁也没有余裕去关怀他人。市廛上出售大量的草履(麻草鞋)和踊(义肢),草履价低廉,踊就昂贵多了。

吾等以蔡国遗民,倒也过起悠然自得的日子。约莫月余之后,鄙人耳闻关乎迁往州来的昭侯新消息。虽不知传言从何而来,蔡国遗民住地却是街头巷尾都在热烈地谈论此事。传言说,那一夜吴兵进城却成了蔡国迁都州来的契机,其实这一切完全出诸昭侯阴谋,且自始至终按其策划顺利得逞。

如此说来,鄙人倒是觉得果真确有其事也不足为奇。蔡国原本处身吴、楚两大强国夹缝,加入楚国阵营,抑或转而与吴国结盟,孰去孰从必是长久以来蔡国各个世代的主政者最感棘手的难题。

如若采信此项传言,则可以说亲吴的昭侯与亲楚的公子驷多年的对峙,经由吴军闯入,于宛若噩梦的一夜间总算获得了解决。总而言之,一切悉由昭侯策划,以充分的准备引吴军入城,并立即乘乱命大夫斩杀公子驷。

在关乎昭侯的这类耳语的四处流传中,多事多难的昭侯二十六年终告结束,迎来了二十七年的春天。漫长的冬日甫过,往来汝水的船只使渡口呈现一片热闹景象的时节,也不知从何处传来对吾等蔡国遗民而言不容忽视的一则重大传言。那就是为了收容不曾迁往州来的吾等蔡国遗民,楚国正在兴建新城。一俟落成,吾等蔡国遗民将无一例外被迫迁移斯地。

此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过,退一步想,这传言并非全属子虚乌有。楚国原已逼迫蔡国应允迁都楚地在先,到得即将付诸实现的最后时日,始在瞬息之间被吴国抢先掳去了一切,把蔡国新都所在强行由楚地换成吴地。由此看来,楚国集合蔡国遗民,将之移往楚地,在楚国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措施。

这种严峻的传言,不用说使吾等蔡国遗民为之震慑,犹似前程陡然之间乌云密布。眼前如以遗民继续生息于蔡国故土,固然缺乏任何保障,相对地,却也自有其自由自在之处。

然而,一旦被收容到楚地,必将失去人世自在无疑。百姓势必沦为奴隶,所有年轻后生势将被征去充当役卒,也是显而易见之事。

诸如此类谣言四处流传的当口,虽然心情同样黯淡,却仍有半信半疑的余裕,但是过不多久谣言便成为千真万确的事实。

烦人的谣言流传月余之后,某夜,睡梦里为附近街坊唤醒,奔出户外,只见不远的广场上燃起了火堆,聚集着据说来自汝水中游地带的十几名蔡国男女,还有围绕着他们的大批街坊邻居。

据这伙深夜出现的不速之客称,楚兵目前正在劝导上蔡边界的汉人和农户移居指定的楚地。虽然言明迁移期限为一年上下,一伙人却唯恐楚兵随时改变主意,立即将彼等掳走,只得两手空空地逃离家乡。

出自这伙深夜流民口中即将被迫迁往楚地的传言,不单是谣诼,应可视作边境地带已然付诸实行的事实。就以眼前这伙流民来说,并非逃至此地即有安全保障,只因深感若能寄身众多蔡国遗民聚集之地,心境总更为踏实,单凭这点缘由便投奔而来。

“意思是吴国既然拿走了都城,楚国也来分一杯羹,带走留下的百姓。”也不知道何人这么说。确实如此。

“这么一来,事情可真麻烦啦。”也有如此喟叹的。

事情诚属麻烦,却是无计可施。或许这正是亡国遗民之所以为遗民之苦。

次日,鄙人照常前往市廛做活计,从来自郑国的一名行商口里听说楚兵屯驻附近村落,近期内或将开进城来。听闻此消息,鄙人当下就决意即刻离开新蔡城邑。果真被楚兵掳往楚地,则鄙人此生务将休矣。

鄙人前往近期每日必于市集碰面的一名宋国商贾店里,经由店主关照,加入打算开赴宋都的运夫一伙。当时各地年轻后生都被征去充当役卒,正值人手不足之时,鄙人于是单凭年轻力壮,便大受欢迎。

如此这般,鄙人加入十余名宋人当中,离开新蔡城邑,由陈都而宋都,展开说悠哉也悠哉,说辛劳也辛劳的行旅。吾等从新蔡搬运石材到陈都,再从陈都将一口口大瓮缸扛往宋都。沿途无论置身何地,一听有兵旅出现,时而避之村落,时而躲入山林,甚或浮于河川,颠沛流离中继续生平第一遭的异国飘零。所经之地无不遭战乱洗纫,山野田地荒芜殆尽,有饥荒聚落,也有满是残障、孤儿的村庄,而人心自然也很暴戾。

自新蔡至宋都商丘,耗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日。说是抵达宋都,其实并没有进城,吾等于睢水支流临河的村落,洗去长途跋涉的仆仆风尘,消除疲劳之后,即开始从事各种各样的粗活。只要不挑三拣四,随时可以觅得赖以糊口的营生。

奇怪的是逗留宋国并没有置身异域之感。一般认为宋人的生活与想法颇具殷商遗风,细加考量,那也理所当然。大体说来,宋国盘踞的这一带,往昔曾是殷都所在之地,虽为时并不长久。因有此一地缘,殷亡周替之际,殷商一名王族遂受封此地继承宗室,宋国即由此而生。

在此意义上,今之宋国或许可说是往昔殷商这个邦国留存于中原的唯一遗物。因此,虽然同属中原诸侯之邦,立足却是多少有所不同,唯其如此,跻身乱世,经国治邦必然备尝艰辛。

说起宋人,一般常以戒心相待。殷人既曾创造高度发达之文化,必也敏于利害得失,在这一点上宋人亦复如此。在新蔡的宫城市廛里,他国百姓就惯常对宋人敬而远之。

然而,也不知为何,鄙人倒与这个宋国商贾非常投缘,因而加入宋国运夫一伙来到了宋都。想到此类往事,不免自认如刚才所言,鄙人或许承传有殷人血脉之族,所作所为一概由此血脉使然。

现且容鄙人打住话头休息片刻,以便整备下一个话题。好歹已是距今四十余年的前尘往事,诸多地方已然记忆模糊。虽然前言似嫌有些冗长,不过,在谈及鄙人如何与孔门攀上关系之前,先就鄙人微不足道的身世及家乡蔡国作一番介绍,似能让各位更易于了然以下要说的话。那么,请给鄙人片刻时光,便于整理思维。

自方才起突然风息,变得异常闷热。如能枉驾小逛一番寒舍四周,或可变换一下心绪。此地虽属穷乡僻壤一无可取,唯有吹过林梢的初夏微风,想必分外凉爽怡人。

各位兄台失礼了,容鄙人继续方才的话题。鄙人于宋都安顿下来约莫半个月后,吾等十余人一同前往距离宋都北方大约五日行程之处,建造用来灌溉农地的水渠。那是个柳树众多而遍地白沙的偏远村落,吾等所要鸠工的是将济水支流经由三条水渠引入耕地。此地土壤多沙,或许适合柳树生长,到处可见醒目的柳林。吾等以半个月时日完工,鄙人与差不多年岁的三名年轻后生继续留下协助春耕。

结束此项庄稼活计,预备回归宋都前夕,众人心情或多或少轻松自在地自耕地返回宿处,于村口遇一村人,为吾等捎来新活计。据称有那么十余人自卫国经曹国于今日抵达此地,一行颇具身份,即将由宋都前往陈都。村人商请吾等偕行,为一行人担任杂务。由于既不需要多大劳力,又好似不带任何危险,吾等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吾等跟随村人走过半埋于沙中的若干小巷,来到全村最大的一户农家。此地即是那一行人投宿的地方。

进入农家宽敞的前院之前,吾等便听说那一伙旅人正漫步于相隔不远的山脚下。吾等于是在巷子一角停下来望向山边。村南这一带原就丘陵遍布,小小山丘覆满沙土,寸草不生。只有丘陵与丘陵之间稀稀落落地点缀几许疏柳,构成一幅宁静悠闲的佳景。

吾等目光停驻于最近的那座大丘陵脚下,那里星散着数名汉子。其中一位修长人物领先缓缓漫步,其余五六人作为侍从者相随在后,同样缓缓踱步。他们时而停下交谈,随即再度信步徜徉。

吾等决定等候这一行人归来。围绕那一行人的气息中,有种不容他人闯入的意味。不一刻工夫,敢是觉察到吾等于此,其中一人离开伙伴走近。

那人来到吾等面前,也不作一番客套,指着彼等一行住宿农家,开门见山地吩咐吾等备好行装,于明日正午往此户人家集合,说完径自返回伙伴所在的山丘。此人衣着整齐,不说一句赘语,为此间难得一见的年少者。

各位料已知晓,此一行人即先师孔门师徒,虽是遥望尊者,也算是鄙人初次拜见先师,屈指数之,已是四十七载过往遗事。至于离开伙伴前来与吾等攀谈者,乃一行当中最为年少的子贡。子贡长鄙人四岁,时年二十九。

虽只遥望夫子身影,久远之日那个初夏黄昏一幕,近日倒是频频浮现脑际,且禁不住寻思,夫子当时不知在向随侍在侧的子路、颜回、子贡众弟子说些什么。如今已无人能回答这个疑问。颜回早已作古,子路、夫子也相继仙逝,子贡如若依然健在,或可为鄙人解答,可惜子贡远在异城,老朽又蜗居此穷山僻壤,无从得知关乎子贡的一鳞半爪。

何以事到如今才提及此类前尘往事?为何不于随时可以请益之时寻求解答?也难怪各位会怀此疑念。确是如此。

说也惭愧,蜗居此山约莫二十载之后,鄙人始知初次遥拜夫子之际,夫子漫步之处就是葵丘。夫子出生前恰好一百年之时(公元前六五一年),争霸中原的鲁、宋、郑、卫等诸侯列国,以齐桓公为盟主会于此葵丘,相约不筑曲防,以免黄河为兵家利用。鄙人偶然得识一钻研齐国事迹之士,因而得此知识。

夫子应知此类事迹,必是有意与门下弟子谈及此事,始才投宿葵丘所在乡间,并漫步葵丘山脚下。当时守着子路、颜回、子贡众弟子,夫子不知何所教诲,巴不得亲耳听到。

以鄙人所得知识,当时缔结盟约,素以宰牲以供歃血为盟,但相传此葵丘之盟却是去其夸饰,仅以盟约一纸置于缚牲之身。

关乎此项盟约,也不知夫子有何垂示。即便此刻提及此事,仍以未能亲耳听到为憾。

想来齐桓公虽有最早称霸中原之说,夫子并未重视于此。但对于其以盟主地位提出黄河之议,促成列国缔结不以其为兵家所用盟约这一点,夫子必也曾真诚地致以敬意。在这项盟约缔结之前,黄河之水曾于无数烽火中被充当利器,田地、家园、聚落每每为兵家决堤而冲毁流失,不知牺牲多少无辜黎民的身家性命。

夫子于五十五岁那年离开鲁国,周游列国凡十四载。鄙人即是于夫子离乡第五年于葵丘望师影而拜。且说在此十四年间,夫子半数时间逗留卫国。近来鄙人时时思忖,夫子所以如此,必是有意促使得以自主使用黄河之水的卫国遵守不筑曲防的葵丘盟约;换言之,乃是刻意滞留以便监视卫国。不过,这纯属鄙人臆测,尚请各位姑妄听之。

鄙人不清楚齐桓公是什么样的主政者,也不明白夫子对其作何评断。不过,在此席座上,吾等姑且视作夫子对葵丘之会的桓公致以敬意吧。相信夫子必也同意。据闻葵丘之会两百年来,虽然人事更替,历代诸侯均能恪守盟约,从不曾以黄河之水当作兵家利器使用。这或许表示,战乱中列国陆续覆亡,人也相继死亡,人性中却仍有值得信赖的德性。

夫子一行于葵丘附近的村落住宿两夜,于第三天向宋都出发。五辆马车,夫子乘其一,另两辆由自卫国追随而来的众人当中的某些人乘坐,剩下的两辆则用来装载行李。一行十来人,其中大半属卫国人氏,预定恭送夫子至宋都之后再折返卫国。

途中投宿之处似乎均为当地权贵人家,且似已事先联系,所到之处接待事宜均已准备停当。只是除了夫子及二三主要随从以外,其他皆须自行张罗食宿。

吾等三名临时雇佣,白天跟随一行人后面行走,进入预定住宿的聚落,随即前往附近各村去张罗粮食柴火。待得返回宿处,便又引火、烧水、协助烹炊,忙得不亦乐乎。

旅途中,鄙人几乎无缘接近夫子:既没能亲沐春风,也无法恭听教诲。吾等虽曾听说夫子是殊异之士,却不知有何殊异之处。以吾等有限知识,只知夫子曾为鲁国高官,亦为著名儒者。不仅是夫子,在吾等心目中,以夫子为主的孔门一行,亦来路颇为不明。

尽管如此,自此地至宋都的若干时日之间,吾等始终与来历不明的这一行人同行同宿,且与其中数人有所交谈,交谈对象以子贡居多。

抵达宋都之前约莫五天的行程里,只有那么一回,吾等可算领略到夫子的不凡。进入宋都前一日,自黄昏起陡然雷雨交加,一行人无法赶抵预定投宿地点,只得于山脚觅一无人农家暂且歇息。说是农家,徒具屋顶土间,是连风雨都遮不住的一间破屋。

每当雷鸣电闪的瞬间,微倾着铺展眼前的原野,就从黑暗里浮现出来。敢是济水的支流吧,横卧其间,河岸那头即是大半为密林所遮盖的大片原野。

每掠过一道闪电,河对岸的丛林里便升起一股黑色烟柱。闪电、黑色烟柱,闪电、黑色烟柱……这景象重复再三,最后,丛林上方黑柱林立犹似摊开一方帘子,于电光中乍隐乍现。这种景象不由人不认为河对岸的原野已然非比寻常地发生了天变地动。

鄙人与另两名伙伴,原本避雨于主屋旁边的柴房,因为雨漏得厉害,遂移往其他人所在的主屋。主屋虽也破旧不堪,所幸土间宽大,还不至于直接淋雨。而奔入主屋的刹那,鄙人看到了一幅异样的情景。

原来,夫子端坐靠近庭院的土间一隅,背后端端正正地并坐着子路、子贡、颜回,以及自卫国随从而来的若干人士。每当电光闪现,端坐的这些人便明亮地浮现出来。鄙人从土间的一个角落里望着这幅情景。

就在这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鄙人生平第一次明白过来,世上竟也有自己想都不曾想过的一种人。人不知其何所思、何所为,只知面对天摇地动的雷电与豪雨,既不思躲避,也不图保身。彼等自管端坐那里,坦然迎接风雨雷暴。要说在这趟旅次中,鄙人曾为此来路颇为不明的一行人所动,应是此刻。

如若没有这一夜,鄙人只怕于宋都或陈都便已脱离夫子一行,由此足见鄙人当夜所见该是何其强烈,何其殊异,而又何其新鲜。虽然无法说明清楚,勉强道来,应是由于目睹生平无从想象的一种人,以及彼等异行,鄙人内心自然而然衍生一种想法——即便在此不知为何而生的乱世,人或许仍有应该活着去思考的一些事情。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抵达宋都,却不知为何缘故,改变住宿宋都的原来打算,也不进城,直接从郊外朝着陈都进发。这天深夜,遂于山间一个小村落住宿。

次晨,自卫国相随而来的众人,提前于此村落结束送行,匆匆返归黄河边上的家乡。原定偕往陈都的五辆马车和车夫,也不知何时已撤走,如此一来,顿成冷冷清清的一小伙人。除了夫子以外,就只剩下子路、颜回、众弟子,以及吾等三名临时雇佣。

吾等无从揣测事情何以会演变成这样,只是模糊地觉察夫子一行如今正身处不得不躲过众人耳目通过宋国的境遇。也就在此时,鄙人方才明白以夫子为主的孔门一行,未见得受所有邦国的欢迎。

约莫过去一个月,直到一行人于陈都寄居处安顿下来,始从子贡口中得知这次宋国事件的究竟。原来,随从夫子而来的那批卫国人士,得知宋国一名颇具权势的人物桓魋对夫子怀有加害之心,夫子一行只得急忙避开宋都,乔装直奔陈都。

子贡又说,关于此事,当夫子耳闻桓魋其人时,曾经言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意思是说:天既然赋予我鼎革这个乱世的使命,桓魋之辈能拿我怎么样?鄙人非常喜欢夫子这句话。当然,乍听并不明白其意,等到随侍夫子身边以后,自然而然能够深深体会这句话所蕴含的夫子那份心意。真是恰如夫子为人的一句话,除了夫子以外,任谁也讲不出如此非凡的嘉言。

在夫子类似诸多嘉言当中,这是鄙人接触的第一句。由于在夫子不得不出此言的这趟旅次中,鄙人亲身随侍,这句嘉言对鄙人具有特别的意义。

哦,这样?各位也知道夫子这句“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各位搜集的夫子嘉言里就有这一句?!真是可喜。不过,夫子这些嘉言也不知经由何种途径,给牵引到各位手头上去的。想想,实在是件神奇而又可怕的事。

且让鄙人言归正传。别过一干卫国人士,忽然变得冷清而又寒碜的夫子一行,重新找来两辆马车,一辆供夫子乘坐,另一辆则装载大小行李,一路朝陈都进发。子路、颜回、子贡三人随侍夫子所乘马车之后,吾等三名临时雇佣则押运载行李的一辆。往常宋都陈都之间只有三四天行程,这回却耗费了三倍的时日。

鄙人加入宋国运夫行列,与此行相反,由陈都搬运瓮缸至宋都,也不过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不想在此短短两月之间,路途景物面目全非,变化之大,几难相信是同一地带。一行人所到之处路塌桥毁,无人居住的村落增多,时时可见不知哪国的大小兵旅,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贸然出现。

一言以蔽之,于宋都与陈都之间时而潜伏地下,时而出现地面的那条无名大河,以及其若干支流流过的那片桐林遍布的大平原,已然完全变貌,成为看似不可能与战乱无关的蛮荒地带。

行走在此,虽说是颇多徒劳的跋涉,鄙人倒是丝毫不觉疲倦,或许是置身于以夫子为主的这一行人制造的某种特异气势之故。

一行人每天晨间出发甚早,大平原依然深锁雾中。上路以后,村落、桐林、池塘、河面始从雾里陆续出现。旅途的一日于焉开始。

无论午餐还是歇脚,吾等临时雇佣始终稍稍离开夫子一行人而坐,但多数时候,总有人走近前来招呼吾等,过去与彼等同席。如此,吾等偶尔也加入夫子一行,度过一段快乐时光。说到快乐,可真是快乐。哪怕进行的是吾等无法理解的深奥谈话,自也充分感受到参与的乐趣。而这一点正是围绕夫子的孔门师徒所以为孔门师徒之所在。

托此之福,鄙人不仅对夫子,也对子路、颜回、子贡等人的性情,以及彼等各自与夫子相处的方式,似乎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有时夫子也会就座上所谈论种种,询问吾等临时雇佣。这时,夫子总是不分彼此将吾等视同自己的门生,吾等受宠若惊,也觉受之有愧,感念之余甚而觉得为如此待吾等的夫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每到傍晚,一轮皓月高挂天空,子贡于是前往附近村落安排住宿。鄙人因多少熟谙此地农家情况,通常陪同前往。

住宿地点一经决定,吾等三名临时雇佣遂于人家前院引火准备晚餐。有时村中妇女也会成群前来帮忙。虽不知怎会如此,总之,彼等总是在明白了一行人乃不可怠慢的贵宾之后前来相助。饭后,村人且集拢过来,以当地民谣小调相娱。

无论如何,经历这种日子半个多月下来,无形中吾等临时雇佣必也成为孔门一员,甚至认为就此加入孔门也罢,想来怎会令人有此想法,正是孔门之所以为孔门吧。此时,夫子应是六旬之年。子路五十一,颜回三十,子贡二十九,鄙人二十五,虽然年龄参差不齐,各人却都不以为意,这也是孔门异常之处。

且说一行人结束为期十余天的旅程进入陈都之后,随即前往城外东南素以贤大夫闻名的某有力人士府第,接受款待。歇息几天,洗却长途奔波的疲累之后,吾等三名雇佣当中的两名宋国后生,遂返回宋都去了。至于鄙人这蔡国遗民,一则出于自愿,加之无国可归,便以掌管杂务之分,就此留于孔门之中。

如此这般,夫子在世的日子,鄙人始终以一名杂役随侍在侧。

方才有人询及鄙人参与孔门的经纬,以上所陈便是大致的回答。

此后,夫子一行于陈都停留了三年,到得陈国成为吴、楚两国争夺之地,遂离开陈国,避往楚地负函。然而,此地也未能久留,终又重回一度寄居过的卫国。夫子滞留卫国四载,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四八四年),于故国相迎之下,回到违隔十四载的故土,而后以一名经师度其晚年岁月。

诚然,就此结束今天的谈话似嫌尚早,鄙人索性继续方才话题,摘要谈谈夫子从滞留陈都、浪迹楚地,至重回卫国的种种。

于陈都,夫子一行——有子路、颜回、子贡,以及鄙人一共五人,自始至终备受殷勤款待的这个人家,乃是官衔司城,性情温厚笃实,素有贤大夫之誉的一位人士。

吾等于邻接其府第之地,各自分得以低矮土墙隔开的屋宅,附近尚有每年秋季均有候鸟飞临的池塘。这样虽在异域度过三载,却也可以说一年四季都过得安恬悠闲。

不用说,其中要数夫子的客馆最为宽大,围绕着中庭设有若干房屋,既可用于集会,也是可以容下二三十人的讲坛。此外当然少不了厨夫与仆佣。

子路、颜回、子贡不用说,鄙人亦每天早晨前往夫子客馆侍候,在那儿度过大半工夫。也不知把孔门一行误认作什么,从祭祀到天候、农事,甚至符咒种种,每日总有人拿诸多杂事前来求教。其中多属男子,坤道亦有。

每遇此事,通常由子路、颜回、子贡三人分别应付,无奈多半无能处理,最终还得烦扰夫子。众弟子把得自夫子的解答,再以易于明白的解说转达给前来求教的男男女女。

在夫子的客馆里,打扫庭院、整理花木不用说,鄙人是里里外外跑腿做粗事样样包办,但只要一得空闲,就旁听夫子传道,或是见习一番子路等门生的作为。这是鄙人过往生涯里从未经历过的一段充实日子。

在这种生活当中最令鄙人感到惊讶的,莫过于先师孔子对现世诸般知识之渊博与造诣之深。夫子有时径自到求问者身边,躬身指引农事或关乎祭礼的细微末节。夫子曾经说他自己多能粗鄙事,而对于许多杂务,确是灵巧老练。

停留陈都半年以后,夫子开始受邀造访宫廷,每月总有两三回陪陪湣公;或是宫中召集百官,请夫子开讲授道,详情却不是鄙人所能知晓。

每夜晚餐后,总有围绕着夫子随意闲谈的一段时光。起初只有子路、颜回、子贡,再加鄙人,算是自家人的团聚时刻,不久,陈国若干年轻官员也开始加入。但座上的团聚气氛并不因此有些微改变,只觉单是置身其间,便已心平气定、兴致高昂,巴不得生生世世永坐于此。

在此席间,子路曾经提及如何侍奉鬼神亦即死者亡灵的疑问。夫子就连说生者都无能侍奉周全,何以侍奉死者亡灵。子路又问,那么死究竟是什么?夫子答以未知生,焉知死。情况大致如此。

一连几夜,这个生生死死遂成为席上聚谈的话题,对于夫子所言,各自谈论所感,乃至抒发一番对生死的知解。而后以夫子为首,众人再彼此申述同感或相互批驳。

每当聚会结束,步出夫子客馆返回宿处之际,仰首所见夜空分外美好,恍若置身梦境。

偶尔子路、颜回、子贡、鄙人等也会齐聚一室。这时多由年长的子路总揽一切。

夫子究竟基于何种想法,来到陈国这么个区区小国?又准备停留到何时?

子路提出此问,与其说是难题,倒不如说是麻烦,谁都无法即刻作答。

子路于是说:“夫子原想拯救被吴、楚两国交相欺压的这个邦国,也以为可以做到,才会一出卫国即直奔陈国。然而半年过来,才发现要拯救陈国何其艰难。夹在吴、楚两大强国之间,这个老朽的小部族随时都会为其中一方所灭。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麻烦的是一经来此,就很难离开,总不能因为这个邦国随时有灭亡之危,就弃之而去,尤其平日又备受其殷勤款待。夫子目前所烦恼的便在此。来是来了,却是想走也走不成了,如何是好?”

子路说这话时好像甚为快乐。敢是想象着夫子愁困的模样而快乐?鄙人虽极少与年龄相差很多的这位夫子高徒交谈,但以相隔一段距离所见所知,只觉这正是子路洒脱、爽快的地方。想必他是有意要好生听听子贡准备如何卫护,以及颜回如何解救坐困愁城的夫子。

子贡于是言道:“鄙人认为夫子来此陈国,是想通过陈国与南方大邦楚国相交。目前夫子之见,是要拯救这个乱而又乱的世道,全仰赖强国的力量。”

子贡又说:“夫子起先所仰赖的是北方之强晋国,因此去岁有意北渡黄河。无奈于黄河渡口忽闻晋国政变,不得不中止晋国之行,此事吾等皆知。夫子曾说:‘美哉,水洋洋乎,丘不济于此,命也。’确实,夫子未能北渡黄河,该说是天命吧。而在当时的夫子心中,代晋而起的正是楚国。为此,始以楚国翼下的陈国为目的地而来到此地。鄙人以为夫子目前正在静候能极其自然与楚昭王恳谈的时机。定是因此而滞留陈国吧。”

子贡说完,子路遂转向默然垂首的颜回,模仿着夫子的口气问道:“回,尔有何想?”

颜回于是慢慢抬起头来,遥望远处徐徐言道:“我想短期之内——不,也许会待上很多年吧。”

颜回说着重又垂首沉思,然后再度抬起头来言道:“在下认为夫子深喜这个邦国,说不定比卫国、齐国,甚至家乡鲁国还更喜陈国。在下始终作如是观。”

“至于夫子究竟喜爱这个邦国的什么地方,是个相当深奥的问题。依在下大致看来,此国百姓所唱风谣率多淫滥,又喜巫术,可说是此国的特有风俗。尽管这样——”说到这里,颜回止住,寻思一阵之后才又说:“夫子好像还是喜欢陈国这个小邦。夫子究竟喜爱这个邦国的什么地方?近些时来,在下每日都在不停思索此事。无奈思索再三,仍然无法完全深入夫子内心。”

颜回说到这里,向子路点头示意其语已毕。鄙人还是初次听到颜回口出称得上言论的话语。这位看似独承师爱于一身的寡言年少门生,想必也是个自有其独特资质的俊才吧。

诚如刚才所言,允许吾等于异域度此生涯的那位人士,乃是当时在陈国以贤大夫闻名的善士。滞留陈都期间,有时即连鄙人也都从官家领得衣物财帛,想来这一切全出乎那位人士的善意安排。

尽管如此,鄙人此刻硬是记不起那位贤大夫之姓名。一再叨扰,居然记不起恩人姓甚名谁,实在奇怪。想想,当时吾等敢是以“司城大人”或“大夫”相称,而从未直呼其姓氏。实则双方从未直接碰面,只有那么两三回,隔着老远颔首致意一番而已。既是这等关系,以“司城大人”或“大夫”相称,或许更为自然。

无论如何,既是恩人,好歹应该将其姓名牢记在心,这是老朽疏怠所在,子贡、颜回如若知晓,势必不以为然。

往年,其实已是十几年前了,得识前往昔时陈蔡地方公干的鲁国官员,遂请其就陈国那位恩公姓名、政绩及晚年光景探听一番。

然而,据其归国之后所称,只知陈国那位温厚笃实的人士拥有“司城”官衔与“贞子”(正直清廉人物)封号,姓名不用说,其他经历、政绩种种皆不可考,一概不明。此所以春秋之为春秋,乱世之为乱世吧。国是真的亡之不得。

且说陈国终被楚国所灭,乃是鲁哀公十七年(公元前四七八年),夫子一行离开寓居三年的陈都约莫十年之后。自那时,亦即陈国覆亡迄今,不觉间已然流过了三十余载岁月。

无论如何,既然受封,必在亡国之前。如此,吾等离开陈国之后,那位恩公必又在世几年,不待国亡便已撒手西归。如今看来,即或恩公永寿,怕也无能挽回亡国命运。在此意义上,可谓死得其时。

如此一位大夫,姓名、经历、政绩种种既已概不可考,便无以名之,只能暂且以“司城贞子”相称。

关乎司城贞子的事情就此打住,现就记忆所及,谈谈陈都那段生涯的二三遗事。

进入陈都那年在忙乱中匆匆过去,开年,迎来第二年的春天。时为鲁哀公四年,陈湣公十一年,复以蔡国遗民的鄙人算来,应是蔡昭侯二十八年(公元前四九一年)。纵然邦国已经远徙州来,半数百姓沦为遗民,汝水河畔世代的盛况不再,邦国并非已经名实俱亡,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昭侯,还应于州来掌理国事。

记得是春日过去,夏阳陡然灼热起来的时节吧。鄙人一如往常前往夫子客馆服侍,门人告以夫子要鄙人即刻至其居室,便连忙赶了过去,只听夫子以“有一则关乎蔡国的消息,虽然不是什么佳音”做话头,对鄙人言道:“今春二月,昭侯于州来为一名大夫所射杀,刺杀昭侯的大夫当场被诛。昭侯死后,公子朔继之而立,称为成侯。”

夫子只讲了这些。想必夫子出乎一番心意,认为鄙人出身蔡国,发生于蔡国的事理应让鄙人知晓。

鄙人立即退出夫子座前,毕竟身为蔡人,听到邦国主政者为部属所杀,或多或少还是不能不寄以关怀。蔡国之迁都州来不是单纯的领地更移,乃是将邦国一分为二,形成大批遗民的不幸变故,公子驷也因而丧命。方才也已说过,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于昭侯其人,昭侯终又惨遭部属弑杀。然而,这也只能认作是无可奈何之事。

至于继位的公子,置身滚滚乱世,势必万般艰难。鄙人以一名蔡国遗民,但望新侯能于无甚大过之中树建邦国。老实说,如今的鄙人也只能寄以这种程度的关心。

且不说这个,知悉有关昭侯的这桩变故月余之后,市井之间紧接着传来与其说是谣诼,倒不如说是传报更为恰当的另一则消息。

这个消息多少与鄙人有关,那就是楚国已经于该国腹地一个叫负函的地方造起一座特异的城邑,预定于最近将至今尚未迁移到州来的蔡国遗民收容至该地。

首先通知鄙人有此传言的是一位陈国官员,不久,出入该地的一干商贾也带来同样的消息。鄙人不免有些感慨:当初即因预料或将发生此事,为免遭殃,才逃离新蔡。

未料告知鄙人负函变故的那群商贾知悉鄙人为蔡国遗民后,莫不异口同声劝鄙人早日前往负函。彼等认为负函虽为楚国属地,大体上得受楚国统治,目前却任由蔡国遗民居住,充溢其他城邑缺少的明朗与朝气。移居该地的蔡国遗民,个个都在为展开各自的新生涯而生机勃勃地勤奋忙碌。

与这群商贾相较,夫子的众弟子,无论子路、颜回或子贡,于此事的态度极其淡漠,谁也不去在意楚国是否建造负函这个城邑,也从不以此为话题。不过,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子路、颜回、子贡三人,似都毫不关心自己的故国或桑梓,只能说彼等就是如此——已然将那些事物一概置诸脑后,准备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天地,跟随夫子认真地开创下去。

但不知幸或不幸,鄙人如今对负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同样兴不起多大的关怀。虽然忝为孔门一员也不过年余,近来却也在孔门不为外界任何因缘所动的奇异气氛中,有样学样地逐渐养成自己的心性。鄙人已然毫无离开孔门他去的意思,实则,也想不出离开孔门还能有其他何等营生。

从这一点来看,自葵丘前往宋都途中,夫子一行为雷电交加所阻的那夜所经历,应是足以改变鄙人后半生的一桩大事。毋庸赘言,自从来到陈都之后,鄙人以孔门一员,对于疾风、迅雷、暴雨之类的天地气象,也效法了夫子,正襟危坐地坦然相迎。

有次曾经请教颜回:该以怎样的心性修为坐对“疾风迅雷”。

“无论任何光景,夫子从不解说,夫子要吾等独自思考。因此,关乎‘疾风迅雷’,各人只好自己去摸索。在下亦琢磨出属于自己的想法,虽然不一定对。”颜回发了这么一番引言之后接着说:“将疾风、迅雷、暴雨视为天怒似乎最为自然。正因为是天怒,人务必虚心相对。为此,在下遂正襟危坐,以谦卑顺服之心,一心一意谛听那天怒之声,静待其平息下来。”

颜回此番解释应属正确无误吧。自彼时以迄今日,漫长岁月之间,鄙人亦以同等谦卑去面对狂风暴雨。每逢这种情形,总觉夫子就坐在那里,鄙人随侍在后,任由卑微渺小的自己暴露于天地嘶喊之下,静待狂暴的天怒一点一点平息下去。无论如何,这已成为无可替代的清洗自己心灵的宝贵时辰。

于陈都迎来第二个春天之际,鄙人也不免心想,夫子究竟打算在陈国停留到何时?一行人来到陈国已是第三年。

方才也已提过,夫子来到这个弱小且随时覆亡也不足为奇的陈国,以致脱身不得,坐困愁城。要说怀此看法未免有些幸灾乐祸,但的确也有这样的意思。

相形之下,子贡较能深一层地体会夫子心意,认为“夫子乃是在顺其自然的情况下,耐心等候晋见楚昭王的时机。敢是打算再等待一阵吧”。

不错,这也是一种看法。夫子果真将一切寄望于进窥中原的霸者楚昭王,则即或停留再久,自也可以视为自然不过的事。

说到颜回,虽也有种种看法,最终还是归结于“夫子就只是喜爱陈地这个邦国,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缘由”。这种解释听似漏洞百出且有几分命定的意味,却也有其可取之处。

非但如此,说不定颜回这种看法最为恰当。来到陈国第三年,夫子开始召集该国年轻官员,授以礼乐仪典,或是筹措对市井男女传讲弘道的聚会,显然用心尽在这一类事情上。由此可见,夫子喜爱陈国及其百姓,该是最为自然的解释。

鄙人也在夫子客馆举行的这种聚会上听过几次夫子的宣讲。其中有些嘉言在四十余载后的今日,依旧记忆犹新。关乎“信”的讲解即其中之一。

——人不可说谎。是凡出自口中言语,务必句句真实;此乃人与人活在世上,彼此之间所作约定,且是默默中所作约定。人与人能够互信彼此所言,人世伦常始得保持。

——如此这般,出自口舌的话语,务必“信”与“可信”,此所以“信”字乃由“人”字与“言”字组合而成。且早在五六百年前创造高度发达文明的殷商世代即有此“信”字,已入甲骨文中。

这类话题也触及陈国的重大缺点。从好巫术为陈国风俗特色一事来看,陈人不轻易相信他人,陈国所经历程不能说与此无关。该说陈人血债血还的阋墙之争,乃至招致他国的再三入侵,均是陈国自寻而来。

然而,此类情形非陈国仅有,鄙人故国蔡国亦然。蔡国沦入目前这种惨况的主要缘由,在于举国上下丧失互信。

此外,无论宣讲何种话题,夫子总不忘提及“仁”道。

——“仁”字以“人”字旁配以“二”字。无论亲子、主从,乃至旅途陌路所遇,只要人与人相见,彼此之间随即产生二人务必遵循的一种近乎约定的信守,此即“仁”。换言之,就是“体谅”,亦即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事情。此“仁”字同样该于殷商世代即已存在。

想来,夫子鉴于要使混乱已极的天下,或多或少恢复伦常,务必正本清源改正人世的根本,才提出“信”与“仁”之类主张。

确实,眼前中原一带情势,业已混乱至任何为政者都无可如何的地步,务必正本清源从改正世人的观念做起。夫子敢是基于这个观点,才课予自己宣讲“仁”、“信”的使命,且决意从自己赶巧置身的陈地这个小国做起。鄙人始终有此想法。

夫子晚年曾于鲁都宣道的庠馆,当着满座天下英才谈论同一论题,鄙人也曾参与,只觉夫子于陈都所讲似乎更富气魄,能够深深牵动听者心神。如今思及当时在吴、楚两大强国间饱受欺压之苦的陈国情势,只觉夫子于陈都宣讲情形,实有如屹立战阵中央弘“道”,彼时无论坛上的夫子还是肃穆恭听的吾等,同样感受到一股紧张的气氛。

尤其关乎“仁”道,在往后的诸多机缘里,鄙人屡屡听到众高徒关于夫子的高谈阔论。此种言谈每每都演变成内容深远的讨论,非鄙人才识所能了悟。因此,鄙人只得独独珍视夫子于陈都所讲——树立于人与人之间作为道德的“仁”,将万事万物归结于此。鄙人试以身体力行,虽然实践不易,却也始终努力不懈以迄于今。

这且不说,夫子认为“信”与“仁”二字应是殷人所造,且见于甲骨文中。夫子此话至今依旧如鄙人初听之时一样,如一块秤砣沉压心底,令人感到安稳。方才也曾提过,鄙人体内或许流有殷人血脉,遂不免自觉得以侍奉推崇殷商文化的夫子,绝非偶然。

且说在陈都滞留三年以后,地方人士开始频频出入夫子客馆,更加上前来造访夫子的远来之客,留下来住宿者经常有三四人,简直有如生意兴隆的客栈。

远来之客多为卫国人氏。每日午后限定的那段时间,座上总是热热闹闹地坐满了这群访客。

夫子离开故土鲁国,踏上周游列国之途后,首站直奔卫国,在那儿安顿下来,度过前往陈国之前的四年岁月。

因此,这群千里迢迢赶到陈都拜访夫子的旅人,应是夫子滞留卫都之时,亲蒙教诲的众弟子,因夫子迟迟未归,遂不远千里而来以沐春风。

直到最近,鄙人才留意到夫子拥有许许多多子路、子贡、颜回这类弟子,其中大多依然留在鲁都,日日夜夜期盼夫子归去。

记得是初秋时节,有个非常温厚的人物,代表鲁都众弟子出现于夫子客馆。此人三十上下,谦让之风即连颜回都要相形见绌。他就是多年之后,于鲁都与鄙人过从甚密的冉求。

夫子周游列国之初,自鲁都至卫都,冉求始终以夫子所乘马车车夫随侍在侧。或许为此之故,夫子一直以一种独特的亲密,称呼冉求“求呀”。

虽然停留时间短暂,只要情况许可,冉求就尽可能守在夫子身旁,将积存多年的大堆疑难,一一求解于夫子。尽管已经嫌迟,鄙人这才领略孔门之广、之大。不仅鲁、卫等国,中原一带更是桃李满天下,只觉众弟子对夫子的倾慕犹如一无形巨网,覆被黄河南北两岸。

然而,夫子本人却无视这一切,与之无关般径自安处。无论因何缘故,以至来到陈国之后不得离去,就与大批年少后生一同过着忙碌却也快乐的每一个日子。

每逢人世不正,则震怒非常;及至眼见家有病儿的母亲,不唯未忌敬鬼神而远之,反而陪同向路边神祇祈祷。同时,得空就与年少后生一起思辨人生在世之道,时而与之认真争论。每日一到向晚时分,必由客馆,独自垂首漫步于附近桐树林中。

慢慢地,鄙人也与子路、子贡、颜回一样,再也离不开这样的夫子。

不久,一年复始,迎来了陈湣公十三年的春天。自去夏到这个春天,诸如齐国攻打宋国,晋、卫两国正隔黄河交战种种带血腥气的消息,不停传来陈都。到了夏初,一股强大的战火竟然直冲陈国而来。

深夜,司城贞子突然来访,夫子的客馆顿时为一股异乎寻常的紧急气氛所弥漫,此时正值初夏南风乍拂陈都时节。

“吴国倾尽全师,开始从四面攻我。鄙国因应此紧急情势,立即向盟国楚军求援。吴军此番来侵,对吴王夫差而言,并非一时兴起,乃意图借攻打陈国,与夙敌楚国及楚昭王一决雌雄,以偿多年夙愿。楚昭王目前正率其劲旅,朝鄙国东部地区最大据点城父迎击。”

“虽情非所愿,鄙国势必成为吴、楚两军一决雌雄的战场。目前尚无逃避之途。”

“是故,还望诸君明日即离开陈都,前往楚地。愚意以为入楚地危机较小。楚地虽广,为蔡国遗民所建新邑负函似乎最宜寓居。统治该地者为楚国著名大夫叶公,是位可信赖之士。诸君似宜暂时寄身该地。”

“至于赴负函应采若何途径,惜乎鄙人无法作何进言。途中安危情形也一概不明。楚军固然大有移师动向,吴军支旅驻屯于此亦不足为奇。吴军已然采取行动,料已有充分准备。”

司城贞子重新正正身子,恭立夫子面前,致意道:“停留期间,未能充分款待,如今又是此种情形,实实万分歉疚,容鄙人在此谢罪。还望夫子保重,继续觅得有力后盾,完成大志,以拯救备尝战乱之苦的天下生灵。”言毕,随即返回其府第。

想来这应是难得一见的卓越君子。

次晨,夫子客馆之前聚来若干辆马车,以及准备随行的十几名劳役,全是子贡于一夜之间搜求得来。

滞留陈都期间,子贡单独行动的时候居多,不是前往卫国,便是走访宋国,尽是他人难以领会的行为。而一旦遭遇此番事态,吾等倒又唯子贡是赖了。

子贡对于平日殷勤照应一行人的那帮陈国人士,该致谢的致以谢意,该奉礼的馈以财帛,看似面面俱到地尽了礼数。

夫子特地前往宫内向湣公辞行。一俟夫子回来,一行为数二十余人,立即离开陈都,取道西行。

出陈都,眼前即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吾等一行于散落原野的一个小村落度过第一晚。不料,这天才知晓所有村落均已成为空旷死地,不见人影。也不知村民是奉命撤离抑或自行迁移,总之,令人惊讶至极的是所有村落俱已化为空壳。

翌日黎明时分出发,傍晚抵达颍水的支流河畔。在此之前,似都按照子贡既定之策行动,而从此即进入颍水、汝水等大川支流,以及支流的支流相继出现的河间地带。踏入此河间地带一步,可见所有道路俱没入水中,以致无可动弹。据称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大洪水正侵袭此间,目前仍在肆虐。

一行人这天夜宿颍水支流河畔,次日于深谙这一带地理最年长劳役的引领之下,沿此支流朝上游走去。复于半日行程之地渡河,在该地住宿一夜,然后预定以七八天的行程——虽然有些绕路——前往昔日蔡国故都上蔡。鄙人曾于十二三岁那年来过一次上蔡,如今应是随侍夫子重访业已覆亡的故都,心中不免有所感慨。

孰料,一行人这天夜里于此野地中央露营时,竟遭吴军残兵败部所袭,夺去马车及车上所载粮食,少许旅途所需衣物、寝具等。

这天夜里,夫子或许有意鼓舞大家,拖过琴来弹奏一曲。

匪兕匪虎

率彼旷野

哀我征夫

朝夕不暇

随从个个默然倾听夫子所弹琴音。不知是谁低声唱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刺痛着精疲力竭的每个人的心胸。

夫子言道:“这首风谣唱出了方才夺去吾等所有一切的吴兵的那份悲哀。彼等被征,送命沙场,而后战败,敢是逃亡途中饥饿难忍,以致下手抢掠。彼等既已深入陈国腹地,岂能全身而退,返回故土?”

这回轮到子路唱和了。

匪兕匪虎

率彼旷野

子路唱毕言道:“鄙人刚才所吟唱者,正是吾等全体的悲哀。吾等既非野牛,亦非猛虎,何以不得不彷徨原野?”

诚如子路所言,那的确也是吾等的悲哀。吾等虽不是歌词中所言野牛猛虎,却已在此野地流落三日。

事后想来,流落野地的这些时日,算是多有余裕而幸运者。

次日,随从的劳役都分头四出张罗粮食,到了傍晚,携带少许粮食回来者仅三人,其余都一身疲惫,两手空空而返。据告,附近所有村落全已十室九空。

纵然如此,这天夜里,一行人总算得以团团围坐,席地用餐。之后,又有若干人再度吟唱起来。

匪兕匪虎

率彼旷野

二三年少者轮换着歌踊。彼等都曾被征从戎,风谣内涵可说是这群年少后生的心声。

且说一夜无事,到了次晨,除了年迈的三四人外,其他劳役皆消失不见。彼等并非前往某处,只能视作逃之夭夭。

“年轻小伙子都会跑光的。”留下来的一个说。

据称,之后道路穿行于陈国大小兵旅散布地区,这群年少后生得悉后唯恐被拉丁,遂相约而逃。

陡然间众人沉默不语。看似软弱无力的夫子一行,一路摸索着河间道路西行。原想形容作“一路西行”,无奈夫子此番逃离陈都之行,却有不容鄙人如此描述的险阻艰困。

那是因为再也找不到粮食。偶或搜遍无人村落,觅得些许食物,也是极其有限。一经平分,根本无济于事。

一行人如此饿着肚腹,拖着蹒跚的步子踽踽前行,身旁不时走过陈国兵旅,彼等时而自背后超前,时而迎面错身而过。

这些残破不忍卒睹之兵旅,间或也曾分些粮食给吾等,但也只是那么一两回,心情上彼等并没有这种余裕。其中甚至有以车辆满载伤残的行伍。

出陈都也不知第八天还是第九天,不折不扣成了游魂的一行人,挣扎着撑到某一村落,再也动弹不得。

奇怪的是此刻在这里谈及当年,那个小村落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

那是即将进入蔡国前所至陈国边境一个小小的土屋村落,抵达那里时,自夫子到每一个人都饥乏交迫得无法动弹。此村落同样空无一人,吾等于栖息着几只野鸭的池畔,各自找了个空处歇脚。

仰卧下来之后,始才留意到有棵巨桐将其树枝铺展在吾等上方,所有枝头缀满盛放的淡紫色花朵。在吾等游魂看来,是何其怪诞、虚幻,却因而更显美丽。

记不清是抵达那村落当天或是第二天,总之是夕阳西下,四周仍旧弥漫着夕阳余晖的时刻。当时,鄙人躺卧于开满花朵的桐树底下。子路、子贡、颜回似也聚集于距离桐树不远的池畔一角或坐或卧。

夫子亦于桐树底下落座,只是也不知谁自何处觅来一块毛皮样的席垫,为夫子铺上。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此时,子路突然——鄙人确实有此感觉——起身,以亡魂的那种踉跄脚步走近夫子。夫子正在抚琴弹奏,身边琴音荡漾。

“君子亦有穷乎?”

子路陡然冲着夫子掷出这么一句。那副模样好似有怨,或许是真的生气了。如若一行人就此饿死,则吾等过往所为何来?子路必已怒由心生,尤其眼见尊贵如夫子竟也要为饥饿所苦,益感悲愤。

“君子亦有穷乎?”子路重复一遍。

夫子搁下琴,转向子路言道:“君子固穷。”声音强而有力,使众人为之一震。夫子紧接着又说:“小人穷斯滥矣!”

想来这意思应是小人一落入窘况,就会动摇心志,无法约束自己;君子却是再怎么窘困,也不至于动摇心志吧。

鄙人不禁起立,有种不能不正正身子的肃然之感。子贡想必也有同感,起身挨近鄙人这边,重新坐正,低呼一声:“啊!”

子贡这一声,不知该说是对夫子的感叹还是赞仰。总之,必是感到夫子此言已经足够,哪怕饥饿、死亡,都已无关紧要。

不用说,这是鄙人的感受。然而,子贡、子路焉能不与鄙人同样备受感动!

子路依然恭立着向夫子深行一礼,接着扭过身来,将空着的双手平摊,身体仿若随着韵律缓缓地舞动起来。

此时,子路可是在哭泣?“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想到从师尊口中讨得这句嘉言,饥饿算什么,饿死算什么!子路必是欣喜——毋宁说感动得禁不住手舞足蹈。

子路舞踊起来,子贡必也满心想要起舞,只因被师兄抢了先,只得深深垂首,强忍着满腔的感动。

至于颜回,虽不见其影,想必也是如此。他只是没有起身,而且尽量缩敛,想着:如今个人生死由他,饥饿也罢,亡命也罢,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愿饥而不滥,死而不滥。本来由于饥饿,才自师尊口中得此金言。这就够了。颜回必也在压抑着冲上心头的感动。

而鄙人,则重新铭感此生再也离不开师尊。饥饿,甚至疲累难动之时,夫子仍坚定不移、泰然自若的那副神态,在鄙人看来,是如此的崇高美好。

次日,子贡不知从何处张罗来几天的粮食,一行人始得幸免于饿死。

此后,一行人将转往属于楚地的新邑——负函。以下要谈的将是有关负函的种种,容鄙人在此再度歇口气,想必各位也已疲劳。

怎么说?“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这是夫子的嘉言吗?就在各位搜集的夫子嘉言里?是这样?“随我于陈蔡一同共患难者,俱与功名富贵无缘。”是这个意思吧。

夫子也不知于何时、何地,对何人说过此话,不清楚?如斯乎?

且不论如何,这番话何其体恤,何其慈爱!踉跄着脚步彷徨于陈蔡之野的夫子这群弟子,确实与功名富贵无缘。子路于卫国内乱时,为义结缨而死,颜回则于贫困中夭亡。

不过,从另一角度来看,随从夫子于陈蔡之野者,也可说是孔门众多弟子中最为幸运的一群。彼等得以随侍在侧,亲睹夫子最严厉、最慈爱的一面,且有幸有那么几天与夫子同生死共患难。

现在,且容鄙人暂时休息片刻。

失礼了。且再继续今日的谈话。如若感觉溽热难挨,可以坐到廊子外面去。

且说子路于陈国边境的小村落逼问夫子“君子亦有穷乎”,夫子答以“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感人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子贡不知从何处觅得数天口粮,使一行人幸免于饿死。真有死里逃生之感。

经众人协商,决定于该村落继续停留三四天,待体力充分恢复之后,再跨越国界入蔡地,然后转往楚地负函。

虽然同为陈国领地,到此边境地带,关乎战火的风言风语不复可闻。吴楚两军于何处如何鏖战,陈国夹在中间变得如何,种种一概不得而知。由于滞留陈国长达三年,熟人也多,不免时时记挂彼等安危,然而,除了祈望烽火早日偃息以外,别无他法。

且说吾等恢复体力之后,遂离开陈国边境的小村落,越过陈国丘陵与流淌着汝水的蔡国大平原相衔接的边境——其实并无类似国境的特殊设施,也无任何标志,唯有一些属国不明的农家共同经营的大市廛。彼等以这一带同样属国不明的居民为对象,营造出可谓异乎寻常的一片热闹。应是别处无能体味,为边境地带所特有的情景与气氛吧。

围绕着夫子的吾等一行十余人,脱离此一地带来到汝水河畔,当夜露宿于该地。次日以往昔蔡国都城上蔡为目的地,顺着汝水往下游走去。自这时起,也不知从何处频频冒出一些楚兵,对吾等加以盘查。一行人被楚兵带往上蔡地区的关卡,因所赴之地为负函,彼等倒也未作进一步询查,只是指定抵达新蔡之前可以投宿的三个村落。又称到得新蔡以后,应再前往当地关卡,接受有关前往负函的新指令。

自从来到汝水横卧的平原以来,鄙人由于出身蔡地,无形中成为一行人的向导。沿途的盘问,乃至各地关卡的询查,均由鄙人代表一行人出面应对。

然而,此地已不是鄙人的故土、出生的蔡国。虽然年少时未曾进入上蔡,但记忆里仍残留着那片成了半个废墟的城邑,以及热闹繁荣的新街市的景象,如今似都成为楚军的大规模营地,任谁也不准接近。非但上蔡面目全非,吾等沿着汝水经过的若干村落,其居民全已迁往负函,但见无人的大片土屋星星点点地将其阴森可怖的影子,点缀于大平原上。

不过,不知第几个村落里倒是有个市廛模样的设施,或多或少算是尚有人间烟火,聚集着无法迁往负函的老弱病残。这类聚落也成了吾等旅人的宿处。

无论如何,因有这类聚落,吾等得以无虞食宿。不过,这么一来,鄙人就得去倾听不觉间集拢过来的那帮父老的怨言。如此,以夫子为主的一行人当中,要数鄙人最为忙碌。

那帮父老大多不满现状,其抱怨乍听理所当然。其实,当真有意做做活计,仍可或多或少耕种几分田地,即或不耕不种,似也能支领维生的口粮,景况尚不算太过凄惨,只是彼等不停地抱怨:“往年的日子多好啊,人活着还有个生趣,如今呀,简直不知为什么而活。”不过,不管怎样总得忍受这些,因为蔡地这个邦国如今已完全覆亡。

自陈国边境进入此地以前,鄙人仍旧抱持“蔡国似于某些地方依然显示其败而犹存”的意念,如今方发现那是天大的偏误。半个蔡国已被迫迁往吴国,所余一半也被搜刮精光,掠往楚国。如今一无所留,一无所有。鄙人未曾察觉及此,真是何其粗心。

鄙人怀着亡国之民的心情,走完这抵达新蔡之前的三四天行程。但事后回顾起来,以某种意义而言,这段路途竟成为鄙人最宝贵、最值得回味的旅程。那是因为每夜——其实也只是三个夜晚——忙完杂务之后,鄙人即拜候夫子宿处,加入子路、子贡、颜回一群,坐到有月光照进来的土间一角或门口,旁听夫子开讲中原史事。

每逢鄙人在座,夫子必定先把前此讲论略述一番,以助鄙人贯通了解,再继续开讲。

“无论吾等滞留三年,备受殷勤款待的陈国,或是目前此行所述蔡国,均为拥戴周室的中原诸侯,且又各自拥有悠久而光荣的历史。无奈时不我予,都沦于随时覆亡亦不足为奇的情势。无论陈亡或蔡亡,俱属时势使然,既非一介暴君所能倾覆,亦非一位明君所能挽救。昔时夏朝当亡而亡,殷朝亦复如此。”

这便是头一夜夫子开讲所论。鄙人觉得其中不无安慰自己这个出生蔡国者之意。

第二夜开讲的是关乎中原衍生的文化。

“夏、商、周,各有其富于特色的崇高文化。若问在此三者中何所取舍,我将选择以夏、商两代为本,将之提升为更加和谐的周文化。不管怎样,周朝初期及鼎盛之时的文化极其优秀。”

夫子寻思良久,而后断然言道:“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郁郁乎文哉”敢是文化气运如花盛放之意,夫子接着就丰美的周文化作了一番详尽的讲论。

谈论结束之后,子路首先口念:“周监于二代……”子贡、颜回相继复诵再三。出自夫子口中这句对周文化的颂赞之词,确实有不由人不如是履行的魅力。

第三夜讲论的是周朝丰美多彩文化的首创者。

“那就是周公旦。约莫五百年前,周公辅佐其兄武王伐商,且是武王殁后奠定周室根基的一位卓越的政者、武者兼哲人。我从年少时即倾慕周公旦,念及周公留下的丰功伟业,经常深入周公内心,不断思考周公所为,以迄于今。周公乃是以礼乐替代殷商的祭祀,并以之为为政根本的第一人,是位空前绝后的圣宰贤臣。”

夫子接着改变口气:“此番陈蔡之行,对我而言,有过两件事。其一为陈国边境的挨饿,这于我可说是毕生大事;另一为旅途中察觉久已不再梦见周公,此亦可谓我一生大事。”

说到这里,夫子起身踱步,不久止步道:“若要就此梦周公一事坦陈内心感怀,应是: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时夫子已六十三岁。语意想必是这样:“我从何时起衰老成这样?我已经有许久不曾梦见周公了。”

这句“甚矣吾衰也……”同样依次为众弟子所复诵。

之后,座上沉默良久,这工夫,颜回分向左右平摊两臂,如蝙蝠贴地般匍匐于土间。

事后始知,颜回此时始从夫子领会了何谓“倾慕”,且为这“倾慕”之艰难严谨所慑,宛若被夫子指摘自己的不足,羞愧之余无以自处,只得如蝙蝠般匍匐在地。

且把久远以前的种种当作遗事搁置一边,在面对各位年少兄台开讲的这个席座上,容名副其实瘦弱衰老的鄙人作一番自省。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孔丘。”

真的太久不曾梦见先师孔子了,思之不禁怅然。

且说之前一再告诉自己蔡国已然沦亡,实际上亦于此番四天三夜的行程中亲眼见证。无奈人就是这么悲哀,眼见自己生长的新蔡故土,仍不免内心澎湃。

怀着起伏的心绪别过相处四天的汝水,朝着昔日的新蔡城邑走去。所经第一个村落设有关卡,对师尊孔子的身份、经历与前往负函的目的种种作了一番盘查。之后一行人得于指定的村落等候进一步的指令。

指定的那个村落乃是散布于汝水河畔的乡村,是鄙人熟悉的村子,拥有美丽的林木与秀丽的运河,但如今同样成为老弱病残的收容区。想必其他村落定已不成其为村落,空留无人居住的土屋,坟墓一样排列在那里,终日任由卷起漫天灰沙的阵阵凄风呼啸,化为鬼哭神号的怪诞之域。

此外,新蔡也与上蔡一样,昔日的都城及其周遭一带,似已成为楚军的大营地,楚兵以外任何人不准靠近。

且说自从蔡国为吴国所迫迁都遥远的州来,不觉间已经过了四年的岁月。无论如何,当年城里确以宫城市廛繁荣一时。如今看来,那到底是什么?列国百姓齐集于此,简直就是各色民族的洪炉。但见男女老幼从早到晚无拘无束地自行活动。无所谓强国弱国、大国小国之分,人人都为生计忙里忙外,呈现一片光明、和乐而又热闹的景象。那个奇异的市廛果真属于这人世吗?

进入新蔡地区以后,鄙人杂务缠身,不似往常那般挪得出空闲听夫子讲道。

夜夜必得走访收容老弱病残的若干土舍,探探病人,陪陪孤单的老者。其中有鄙人的远亲,有熟人的亲朋,一夜都不得清闲。

来到新蔡约莫六日之后,鄙人应召前往关卡,得知一行人获准随时可向负函出发。据称负函的长官——叶公,曾经捎来消息,说已经做好接待的准备,等候一行人早日前往。

敢是陈国的司城贞子事先派人通知了叶公,否则按理叶公应该无从知悉夫子一行于陈国的部分行止——鄙人从这件事上得到近乎如此的印象。

又称从此地至负函有四天三夜的行程,沿途拟定投宿的村落,已经为一行人做好准备。

围绕着夫子的一行人乘船渡过汝水,来到向西、南、北各个方向无边无际扩展下去的平原一角。毫无遮拦的大苍穹一隅,涌起了白色的夏云。

一行人以夫子为主,有子路、子贡、颜回,以及鄙人。此外尚有上了年纪的三名劳役,彼等自陈都出发之际加入,一路上劳苦奔波,甚至饱尝饥饿之苦,最终又于不觉间失去脱身时机。如今,注定唯有追随吾等一行到底。

渡过汝水之后,一行于约莫半日行程之处越过蔡楚边界。此地散布着若干大小湖泊,相传将这些湖泊以直线连接,即可成为蔡楚边界。而这种传说系由楚国擅自编造,自是毋庸赘言。

越过边界进入楚地,放眼皆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数个树林掩映的乡村散布其间,一行人总算少有地迈入了以农立国的肥沃土地。

吾等于其中一个村落觅来供夫子乘坐的马车与车夫。车夫屈膝跪坐御座为吾等初次所见习俗,备感稀奇。

车夫挥鞭赶车,吾等前前后后拥簇着夫子所乘马车,顺着平坦的平原一路南下,于向晚时分来到注入淮水的支流岸边。散落于对岸的若干村子当中的一个,便是一行人今晚落脚之处。

吾等于野地一角歇息,以便向村人打听欲往对岸那个村落,应该取道上游抑或下游的渡口。

不远的河畔田地里,两名农夫正在耕作。子路走向前去,鄙人亦跟随而行。

子路向彼等问路,其中一人未作答,反过来问道:“那边手牵缰绳的那位是何人?”

夫子敢是出于体恤挽马,此时已走下马车,手牵缰绳。

子路答言:“是师尊孔丘。”

“可是鲁国那位孔丘?”

“正是。”

“那就该知道渡口在哪儿吧。”

见那人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子路遂改向正在铲土的另一人相询。

那人言道:“你到底是谁?”敢是好歹也该报个名号之意吧。

“鄙人仲由。”

“可是鲁国孔丘的弟子?”

“正是。”

“全天下都在被一条大河冲泻,谁也无法抗拒或改变这股洪流。有人挑三拣四意图寻求称心如意的国君依附,不惜东奔西走,足下追随此等小小器局之人又有何益?倒不如加入看破尘世的人们,种种田、耕耕地,倒还算差强人意。”

那人言毕,遂一边播种,一边掩土,也不知散播的是何物。

无可奈何,子路只得折回来,将方才的经过报知夫子。

就在此时,那句至理名言从夫子口中说出来。

“眼目切勿避开滔滔乱世。任遭何事,双脚也不要偏离芸芸众生纷扰的现世。不是吗?吾等不与名之为‘人’者共存,还与其他何物共存?人毕竟不能与鸟兽同群。”

子路似乎将那两名农夫视作隐士,夫子似也作如是想,鄙人却不以为然。从彼等的口音听来,都该是与鄙人同为蔡国南方出身,且曾于蔡国位居要津,不屑于到负函去臣服楚人者。

此后于此番旅程,再度经历同样的遭遇。

次日午后,渡过淮水,进入一个名叫“息”的大聚落。此地一度名为息国,是个小邦,横跨淮水两岸,楚军北上征战之际将其吞灭。

此地一富农家下厢房被指定为这天的宿处。于此,食住均已准备妥当,大伙儿于宽阔的前院各自占个位子,在天黑之前享受一番夏日傍晚的短暂白光。这白光应是此地独特的景象,许是淮水的水光荡漾到这一带而来。

经过这番歇息之后,鄙人与聚落里二三年轻后生前往庭园一隅的夫子所宿厢房,商量明日旅程。

此时,忽闻有人自窗外高声呼唤:“凤呀,凤呀。”

开窗,但见相隔寥寥几处树丛的那一头有条小径,声音像是来自该处。

“凤呀,凤呀。”呼唤再度传来,“凤呀,凤呀,你这太平盛世才会出现的瑞鸟呀,何以在此滔滔乱世徘徊彷徨?何以落魄至此地步!”[1]

接着又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片刻之后,又道:“插手当今政事,有丧命之危。还是少在楚地流连的好。”

夫子忙着招呼:“这位兄长请稍候,鄙人希望求得一面,讨教讨教!”

夫子必是想与对方谈谈,加以说服吧。

鄙人立即向外奔去。夫子也随着出来。无奈那人已然跑远,空留一个背影,转眼之间消失无踪。

此事一经传开,流言四起,“又出来一个隐士啦”,但鄙人仍认为那人绝非高明的隐士之流。

鄙人以为呼唤“凤呀,凤呀”的那个人物,必也是蔡国遗民,去是去过负函,当然无从活得称心如意,遂以“焉可服事蛮夷”的心绪矫情遁世——约莫就是此一辈人士吧。

想来,这一两天内就要抵达的负函新邑里,必定有不少这类假冒隐士的可悲蔡人,不以矫情扭曲的目光去斜视这个人世就无法生存的男男女女!还有,反之唯楚国马首是瞻,忘掉蔡国故土之本的成群男女当也不少。尽管对聚集了所有这些蔡国遗民的那一大片居住地,鄙人已有自己的一番预想,仍不免感到些微不安。

而无论如何,从隐士这件事鄙人深受触动的是,即使在此穷山僻壤,也有人知道师尊孔子的名声。当然,那或许只是一小部分人,但鄙人仍不禁重新对夫子兴起高山仰止之感。

且说一行人于离开新蔡的第四天,抵达目的地负函郊外,进入可说是这一带督署的一所大府邸一角。一行人得以拥有各自的居室,此外尚有饭厅与议事厅堂,规模与陈都夫子客馆里的不相上下。据称滞留负函期间,将一直住宿于此。

抵达此郊外的宿处当天,距离天黑尚有一段时间,子路遂前往负函的关卡通报致意。

子路回来已是入夜。当时,夫子、子贡、颜回,连我四人,正在朝向庭园的走廊闲谈,自城里回返的子路出现于眼前。

子路告知,负函的长官叶公曾经接见,仅以师尊孔子的为人相询,他却无以作答。

子路的禀告只有这些。事实上,突然让叶公这等贵人这么一问,子路只怕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老实说,现在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子路说。

子贡、颜回各自垂首默然。敢是都在暗暗思忖换了自己又会如何作答,却又无法立即找出一个答案吧。

此时,夫子对子路言道:“我说子路,你怎么不回答他?你这么讲不就行了吗?”夫子缓和了脸上的神色说:“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隔一会儿夫子又说:“我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比这高,也不比这低,不是吗?经常发愤起来,饭也忘了吃;快乐起来,将忧愁一股脑儿抛诸脑后,还逍遥自在不知老之将至呢。”

之后短短的一阵,不,也许并不短暂,而是某种程度的一段时刻,众人均沉默无语。

良久,子路一声沉吟打破沉默,那是子路发自肺腑的感叹。于是子贡、颜回也相继沉吟,必定是不能不如此。鄙人原也渴望攀附骥尾沉吟一声,终于勉强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夫子已经离开众人,向自己的居处走去。

留下来的子路、子贡、颜回也大梦初醒一般,以各自的语气再三复诵:“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鄙人也低声加入复诵。

接着大伙儿就“发愤忘食”的“愤”字与“乐以忘忧”的“乐”字,提出各自的看法,互相讨论。有说,“愤”乃是对于悖乎为人之道那类败行的愤怒,“乐”则指使人心平安、柔和、明朗、喜乐的一切事物而言。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每一句话遂在众人的认同之下,落实于该有的结论。

子路不愧为其中长者,自始至终总揽一切,干净利落地引导讨论。

鄙人在一旁一面听着众弟子的讨论,一面仰望繁星闪烁的南国夜空,心想,此刻普天之下各家各派中,讲论最为卓越高远者还应属孔门。

一夜过去,迎来于负函的第一个清晨。

夫子见鄙人,言道:“你今日不妨自行走动。此地必有不少亲朋好友,上街走走,定可遇见一二乡人。”

鄙人表示遵命。不过,想必鄙人那帮族人与挚友多已迁往州来。有一些熟人,并非亲属,乃是于新蔡宫城市廛结识的深交及寻觅营生时有往来的友人,果真能于此负函街上碰面一叙旧情者,应是这些熟人。

这天,鄙人遵照夫子所嘱漫步负函新邑。虽说是移往州来之残众,却是紧紧攀附蔡国不放、被悉数迁来的大批遗民,这个城邑不用说遂成一个大容器,且未曾设有边界,以便必要时任意扩充。

负函是个名副其实的新城。街道新,街道两旁的房屋新,大巷小弄新,大道新,来往的行人也新——确实,街上的行人除了新以外无以名之。

不错,彼等曾是蔡人,而今却完全走样。尽管生于蔡,长于蔡,而今却已扬弃故国的一切,成为负函这个新城的新居民。

无论如何,漫步新的街头,观望新的居民来往穿梭于新的大道,又觉得这个城邑及城中之人,于蔡、于陈似都没有任何关联,实际上怕也真的没有什么关系。

鄙人徜徉于这么个奇异的新城,止不住边走边想,此城建立之前三年,那个先一步建成的州来城邑,敢情也是这一类奇异之地。

一国的覆亡是件悲哀的事。覆亡似有覆亡的次第阶段:由一个蔡国一分而为州来与负函两个城邑;于相继分裂中化为另一种更小的东西,终于消失无踪。

蔡国沦落至此以前,已有许多邦国循此命运相继覆亡。于中原,想必亦有许许多多的邦国将循着同样的路径,一个个沦亡吧。

身处此滔滔乱世,人总得拥有不枉尘世走上一遭的某些东西。然则该当如何是好?鄙人认为夫子每日所思所想应都是这个症结。

在此,容鄙人再稍歇片刻。

刚才已经说过,夫子一行抵达目的地负函当天,子路曾经代表一行人前往关卡通报并致意,意外地蒙长官叶公接见,被询以师尊孔子的为人。

不料,翌日关卡通知吾等一行:叶公于接见子路之后,便迎接昭王派来的使者,未待天明即率领十余骑匆匆奔赴沙场。

叶公临行前捎来口信:“虽归期未定,谅必不至太久,一俟返函,容再谋面详谈。尚望多多海涵。”

想想,此事并不足为怪,楚国目前正以陈国为戏台,准备与夙敌吴国一决雌雄。叶公身为楚国高官,随时加入战列不足为奇;前往散布陈国境内的楚国各战场共商战事,更是应属家常便饭。

叶公返函与夫子晤面,已是半个多月之后。在此之前,夫子去过几次负函城里,逛逛街道市肆,或是与做生计的蔡国遗民闲谈。此外,也花费不少时光,慢慢地巡游郊外的田园与住家。

然而,夫子从不守着鄙人这个蔡人谈及他对负函的感想。这正是夫子心细之处:是贬是褒,在鄙人这个亡国之民听来都同样可悲——夫子已然料准鄙人这种心境。

而无论如何,夫子对陡然出现于淮河上游的这个新城抱持何种想法,却是众弟子所最关切者。

叶公回函之后,时常招待夫子至其府邸。夫子从不独自前往,不是由子路、子贡、颜回三人陪同,便是临时因故独缺其中一人。不过,每回夫子都特意命鄙人同往。只因鄙人是个蔡国遗民,夫子就加意关照,特为考虑;只觉夫子好似在对鄙人言道:“如想在此负函落居,尽管住下来好了;若是有意在此地找份营生做做,尽管去找好了。”

那是夫子初次拜访叶公。其时子路、子贡、颜回及鄙人都在场。

起初,叶公先就其身份自陈。

“鄙人姓沈,名诸梁,字子高,目前被称为叶公。叶为地名,鄙人即叶地主政者,今又兼此负函地区长官。”

继此自陈之后,叶公又含笑来上一番开场话头,述说近来市间盛传关乎他本身的一项流言,因得乘此先作澄清。

“鄙人自幼喜龙,热衷于龙,以迄于今。因此,不仅屋顶饰以雕龙,日常用物亦多采龙纹。”

叶公接着令近侍搬来几件饰有龙纹的家什相示。

“市井之间风传,由于叶公异常好龙,件件器物均配以龙纹,龙长龙短地沾沾自喜。只是孰料,近来有一真龙感于叶公盛情可嘉,遂自窗口探首进来,但见叶公一声不响,静静地仰后倒下,当场昏厥。”

夫子莞尔,吾等也随之一笑。

叶公遂又笑道:“这话到此为止。”继而请教夫子道:“为政者无论有无其事,动辄授人以话柄,穿凿附会,议论纷纷,要与百姓水乳交融实非易事。敢问夫子,对此为政之道有何见教?”

夫子稍一正身,寻思一阵,然后言道:“近者悦,远者来。近者喜悦而亲近,远方的人自然而然闻风前来归附。为政若能如此,最为美善。”

夫子所论温和且充溢真诚,以对叶公的献策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嘉言了。

叶公默然俯首,言道:“近者悦,远者来。多美好的为政要诀。鄙人至衷至诚地领受了。”

想来,这六字要诀正是夫子数度走遍负函城邑之后,始能对叶公政绩所作的颂词。而叶公自然不至于不明白夫子所见与称颂,当感无上的满足。

此后,好像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拜访叶公,夫子与叶公之间有过饶有趣味的谈话。记不清是从何说起,转到这一对话上来,总之,叶公做了一罕为人知的宣告:

“鄙人领地内曾发生一事,有个非常正直的后生,因其父顺手牵羊,自觉为子者无法缄默,随即告到官里。”

叶公的口气,对那位正直的后生既无褒扬,亦无贬责之意,也许或多或少令人觉得对那位后生存有好感。

夫子言道:“这后生的确很诚实,很正直。只是两人既为父子,这就难了。”

夫子思忖片刻,接着言道:“鄙人家乡,倒是常有父隐子过,子隐父过之情。隐过固然不对,不过,视之为亲子之情的自然流露,岂不也可以称之为另一种诚实与正直?”

叶公似乎明白夫子所欲言者,遂说:“像负函这个特殊城邑,法令如不能彻底执行,势将引发各种各样的纷乱。”

夫子言道:“无论如何,审断百姓是件困难的事。然而,负函百姓拥有思虑如此周密的父母官,幸也。”

叶公听后,一本正经地说:“然则鄙人以为必就此听讼一事,再从根本上好好思量一番。也不知会思量出何种结论来。”

子路、子贡、颜回和鄙人,全都默默聆听,此时自是绝无吾辈置喙的余地。吾等从宾主之间的对话感受到,尽管双方都在尽力尊重对方,却互相隐藏着坚持各自想法的一股强硬。

记不清第几次应邀赴会,话锋偶然转向楚国霸主。那是素以聪颖闻名,且目前拥有中原坐二望一霸主实力的昭王,自然有不少关乎他的逸事。

当时,座上刚巧有来自都城郢邑的数名远宾,叶公这边也有几名陪客,促成一场热闹的接风宴。宾方之一于席间讲述了一则昭王的逸事。

若干年前,昭王患病,近侍求神问卜,神意谓乃因触怒黄河之神。于是众大夫相谋,拟于市郊筑坛祭拜河神,以息神怒。

昭王听罢,言道:“夏、商、周三代以来,中原诸侯奉天子之命祭祀,是为安抚领地内山川诸神。长江、汉水、睢水、漳水等四川确是楚国所应祭祀者,除此以外的河川没有祭祀的必要。我虽无德,却也没有理由接受他国境内黄河之神的惩罚。”乃不准许禊祓之祭。

那位来自郢都的宾客言毕,夫子遂说:“昭王做得好。人只要修正己身,其余则顺乎天道而行就可以了。昭王在此乱世得以保住邦国,乃是理所当然。”

另一位宾客接着又讲了一则逸事,充分显示了昭王豪迈的性格。

那还是今年年初,昭王未曾出征陈国城父,尚在郢都。整整三天,灿红可怖的一堆厚云,宛如成群的飞鸟围绕着日轮飘移。对此,人人都有不祥之感,昭王亦觉牵挂,遂遣使者叩问掌管周室神祇的太史。

不久,使者回返,禀报太史所示:“灾祸即将降临吾王。不过,如若及时举行消灾禊祓之祭,尚可将灾祸转移至某一大臣。”

昭王环顾左右道:“我如无大过,天当不至罚我。如有大过,除坦然受罚别无他计。焉可将灾祸转移至股肱大臣?”

昭王同时严禁关乎此事的一切祭祀与祈祷。

此一逸事同样打动在座吾辈。子路与子贡受邀发言,表示但愿早日获得进谒昭王的机缘。颜回则说,哪怕身处远方遥望也好,只愿有幸一闻昭王玉音。

夫子默然。要说进入陈都只为求得进谒昭王的机缘,则迄今已然流逝近四载光阴。夫子理当感慨良深。

而今,夫子正置身于昭王统治下的楚国,且又客居于显贵叶公的领地内,进谒昭王的机缘理应不远。尽管如此,敬陪末座的吾辈,仍希望此一时机早日到来。

来到负函,于叶公庇护之下,日子安稳以后,吾等发觉几乎日日都要耳闻位于陈地的楚国重兵要地城父其名。

毋庸赘言,目前吴、楚双方都将主力大军投入陈国,以其为主要疆场,恨不得早日一决雌雄。

在此会战中,城父一地遂成楚国的重兵要地。因而开战之初,昭王即已率领主力大军布阵于此。因之,楚人经常把城父之名挂在口上,应是理所当然。

然而,以夫子为首,子路、颜回和鄙人,尽管在陈都滞留三年之久,却几乎不曾耳闻城父其名。唯独在这类事情上具有特殊直觉与才能的子贡,毕竟知悉其名,且好似将其理解并解释作:经由楚陈两国互相认可所产生的楚国于陈国境内的一个屯兵地。但严格而论,则此种看法也不准确。明确地说,城父乃是楚国埋桩于陈地的重兵城邑,规模虽小,却是不折不扣的一小块楚地。

知悉此一事实后,就能明白楚人不分文武官民,每日务要叨念城父其名的理由了。在广大的战线上,必然散布着许多屯兵重地,此胜彼败、抢过来夺过去的历史一再重演,唯独城父一地,似与那些屯兵要地有所不同,具有圣地一般不容战败、不容被占夺的特殊性。想必不觉间,城父一地已然以这种印象深深镌刻于楚人心底。鄙人以为似可作如是解释。

自陈都跟随吾等一行而来的三名劳役中的一个,便出身城父。说是出身,但以年岁来看,似乎只能说是生于城父而已。从这个老迈劳役的口中,鄙人得到了关乎城父这个陈国古老聚落的许多情况。

“吾等如今是接受楚国照顾,可楚国却不是可以正正经经打交道的对象。”年老劳役所言相当严苛,“他们就能够无理地灭掉出身良好的小小许国,把挤聚在那里的百姓全都带到陈国来。接着又看上城父这个具有悠久历史的聚落,擅自迁空附近地方,让许国百姓居住。换句话说,他们把许这个小国嵌进陈国。这事固然为难了许国,对陈国也是极大的麻烦。”

“我家好像是城父代代相传的农家。那次居民迁移发生于祖父那一代,家财田产房屋一概被没收,两手空空地被赶离家乡。”

“许国是陈惠公元年(公元前五三三年)被迫迁移的,从现在——湣公十三年(公元前四八九年)逆算上去,应是四十五年前的旧事了。受人如此反复摆布,真亏陈国还能默默忍受,不过想到对方既是楚国,也就无可奈何。”

“约莫过去二十年了,楚国又将许国迁来的百姓赶出城父,自己进入空出来的城父,筑城造垒,建成这座大规模的要冲城邑。如此前后分成两个步骤,步步为营地占为己有,这正是楚国独特的狡猾伎俩。那都是上一代楚平王年间的事了。”

“打从城父变为许国的城邑之后,迄今已经过了四十五个年头,其间当地百姓不以‘城父’称之,倒是管它叫‘夷’或‘夷邑’。意思是自家邦国里的异邦城邑。以前是许国男女居住的‘夷’,如今则是挤满楚兵的‘夷’。至今当地仍旧通称‘夷’或‘夷邑’。如此,既容易称呼,也易懂,而且非常贴切。至于本来的名字——城父,反倒在楚国广为使用,生机勃勃地活在楚人当中。”

告诉鄙人城父这些历史的陈国劳役,其口气表明彼等对楚国并无好感。如此,是否就与目前正和楚国交战的吴人为伍?则又不然。对于吴国,彼等似又自有多年的积怨。

“不管楚赢还是吴胜,吾等都无动于衷。但望彼等早日决出胜负,赶紧撤离陈国。拿他国土地当杀戮战场,豪强争霸,未免太过蛮横无理。”

听起来确实如此,或许蛮横无理莫此为甚。如今,只有一心祈望湣公与司城贞子都不要卷入战乱,徒丧一命。

八月中旬某夜,更深时分,叶公遣人召请。子路、子贡、颜回及鄙人,簇拥夫子走过空无人影的负函街头,步向叶公府邸。途中屡遇陆陆续续迎面而来的兵旅,花上颇长时间闪避路旁。那真是名副其实满天星斗的夜晚。

来到府邸,只见叶公全副戎装,首先致歉道:“突然决定赴战,等不及天明,虽值三更半夜,还是枉驾亲临,尚望海涵。”

接着言道:“目前,吴国正将大军集结于颍水沿岸的大冥地区。大冥与我昭王布阵之处城父,相距约两日兵旅行程。无论喜恶与否,两军势将于此数日内短兵相接。”

又说:“鄙人奉命固守后方。无论阵前阵后,既为武夫,生死旦夕,故而临去前起念,理应辞别一番,是以不顾夜深,特遣人相邀。”

叶公继续言道:“此负函地区目前虽居后方,或许亦随时成为战地。夫子宜临时与关卡相商,再定行止。愿意久留此地可以,欲随时离去也无妨。”

“吾公如此多礼,又蒙费心关照,实令吾等诚惶诚恐。”夫子施上一礼,“千里迢迢来此负函,只为一谒昭王,以致叨扰至今。今后仍待留在此地,直到蒙王接见机缘来临。但望得仰殿下,就此乱世及生存于乱世的众生种种,求教于王。”

夫子接着言道:“不过,贵国正与吴国作殊死之战,吾等视战事进展情况,说不定随时不辞而别,离开贵地。届时还望多多见谅。”

随即正视叶公:“吾公临阵,容吾等由衷祝祷武运昌隆。”

言毕,深深施上一礼,然后起身离去。吾等也一一如此,随之告退。

第二天起,往常还算平静的负函城邑,好似有些骚动起来。看似从他处避难而来的楚国农人举目可见,也不知何自来,何所往,但见大股小股兵队穿梭过街,各奔所赴方向,给人以兵荒马乱之感。

不知来自何方的一些骑兵,屈腰骑于马上,时而拱进关卡,时而从里面出来。

叶公赴战十多日之后,夫子一行同样于将近午夜时分,接获叶公召请。叶公似乎乍乍地刚从沙场赶回。

夫子与众弟子拥簇成一团,走去叶公府邸。与前番不同,是个不见星辰的暗夜。

走进大门,右首广场上燃烧着若干火堆,令人禁不住怀疑火堆那边的黑地里是否布满了兵卒。

一行以夫子为首,被引向左首广场,来到燃着篝火的一角。领路人要吾等一行稍候片刻。这一大片广场上,除吾等以外,不见任何人影。

不久,叶公以戎装出现,依然站立着说:“十日那天,昭王自城父营地赴战。十三至十四日,于大冥地区与吴军交战,各自一胜一负。十六日清晨,为了转赴另一战场,昭王率领部卒脱离战阵,返回城父营地,当夜病发,即告薨逝。”

从夫子到吾辈,无言以对,只是深深地默然垂首。

“惠王将继昭王而立。薨逝噩耗暂时秘而不宣,遗体已出城父,往郢都途中,不久也将路过此地。”

“鄙人于此地迎接遗体,护送至郢都。到得都城之后再昭告先王薨逝,并立即举行葬礼。”

说到这里,叶公改变语气:“如此这般。夫子千里迢迢枉驾来此负函,等待谒见昭王迄今,现一切俱成泡影。想来,昭王自己必也遗憾万分。等不多久,昭王遗体将经过此地,烦请相送,聊慰失之交臂之憾。”叶公言毕,随即离开吾等而去。

不久,已有数面之缘的关令前来,将一行人领至距叶公府邸有段路程的路边一角。那里已然默默伫立着该是准备迎送灵柩的一干人众。

良久,约莫百余骑兵队经过吾等面前,接着设有步兵队。吾等学着他人模样,垂首迎送步兵队经过,其中某处必然奉舁着先王灵柩。

接下去又是骑兵队,敢是叶公率领的麾下。

这天夜里返回宿处,怕已过了午夜多时。众弟子围绕着夫子,坐在可以仰望夜空的走廊一隅。子路、子贡、颜回,似都觉得心头挂了件事,而这事又务必以夫子为主,大家共同来商议。连鄙人都有此想法。

昭王既已薨逝,一行人不得不滞留负函的主要缘由已然不成立。然则,弃楚而何所往?一旦涉及此一去留行止,守着夫子,谁也没有置喙的自信。

事后众弟子彼此谈起始知,这个特殊的夜晚,人人都认为或能自言谈之间一探夫子心中所思,遂不约而同聚集走廊一隅——这种说法似乎最为妥当。

此时,夫子来到走廊一隅,一落座即言道:“此刻,我心中有个渴想,也是方才迎送昭王灵柩之后,走夜路回来途中,于内心产生、膨大,如今胀满整个心胸的一个念想。在此说给尔等听听。”

言毕,夫子仰望着漆黑的夜空,仿佛在调理思绪,良久才开口:

“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夫子慢慢地复诵一次,始以日常用语言道:“回去吧,真的回去吧。留在我家乡鲁国的那群年轻后生,个个心怀美梦与大志,均能按照各自所思,织出花样绮丽的布帛,就只是不懂得如何剪裁成衣。”

夫子接着言道:“人人都需要我。回去吧,真的回去吧。我得引导他们前行之道。”

夫子说话的当儿,众弟子都未发一语,自始至终默不作声。众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保持缄默。

夫子于是对子贡说:“尽快离开负函,再度前往陈都,如能安然进入陈都,向应该致意的人士致意一番,再直奔卫都。到得卫都或已岁末,还是希望不至于太晚。总之,先做离开负函的准备。”

直到此刻,子路、子贡、颜回都依然默不作声,乃因几难相信的事态陡然出现之故。

等到大伙儿回过神来,夫子已然还归宿处。

突然觉察不见了夫子,子路首先大嚷:“归与,归与。瞧夫子那一股年轻劲儿,谁能及得上!”

子贡接着说:“归与,归与。师尊头脑之好,还有那一股激烈,谁也及不上!”

颜回也跟着说:“归与,归与。瞧夫子那一派坦率!夫子今日深夜走在负函死寂的街头,忽然很想回鲁国去见一见那群弟子了。”真的像是颜回这人的看法。

如此光景,鄙人并没有做声,如若受邀发言,鄙人要说的该是:“今天晚上,夫子是代替子路、子贡、颜回三位,讲出他们最想说可又说不出口的话来了。”

归与,归与——夫子必是为了他们三位,代替他们说出了心声。或许昭王的突然薨逝,也让夫子的心情起了某种变化,但谁也无从知晓。

在此番周游列国之前,夫子为了会见晋国掌权者,一度已临黄河渡口,只因闻得晋国政情有变,才中止渡河。

据说当时夫子曾经慨言:“美哉,水洋洋乎,丘不济于此,命也。”

鄙人从子贡听说此事之后,有所感触。夫子此番费时三载光阴,寻求与昭王一会而未果,想必也是“命”也。

鄙人认为夫子对此事的想法,不能说与夫子“归与,归与”那番感慨无关。

叶公料理完毕昭王葬礼,自楚都返回负函,已是十月中旬。

这天,夫子与众弟子走访叶公府邸,辞别叶公之后,随即赶赴陈都。

自负函至新蔡,沿着前番来此的路途逆向而行,新蔡以后则不再取道汝水沿岸,而径出东方高原地带北上。此地虽无像样的道路,聚落与聚落之间倒都有相通的小径,尽管或多或少不免走些冤枉路,吾等还是沿着这些小径从高原一路北上。三名劳役当中的一名熟识这一带地理,一行人便凡事随从其引导行动。

这一带丝毫未受吴楚交战之害,放眼一片宁静悠然的乡村景色,几难相信尚在楚国。

夫子于若干聚落内采当地风谣与古老传说,时而示意欲留两天三天。

每逢此时,子路总是口诵“归与,归与”,配以独特的动作舞踊一番。

子路曾于其中一个聚落遇见一年迈隐士。子路赶巧为了某事,离开吾等一行到达约半日脚程的某地,于这位隐士家中叨扰了一夜,受其款待,并引见其两子。依照子路所述,这人似为一真正隐士。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老隐士用来责难吾等的这句话,后来也常在一行人之间引用。四体不动、不耕不种确是吾等受责也无可奈何的弱点。

抵达陈都近郊,已是十月底,宫室似已不知迁往何处,都城已然不成其为都城。

夫子不时示意颇欲一睹陈都现状,子路再度歌起“归与,归与”,以打消夫子此念。

后来始知,那日果真进城,必已卷入发生于街头若干地方的白刃血斗。

——归与,归与。

一行人于是在这韵律牵引之下离去,直奔卫都。

颇感震惊的是,黄河南岸星散于大平原上的那些乡村,其荒废程度令人不忍卒睹。

有几个无人的村落,并非百姓暂时他迁,而是尽遭遗弃。想必定有令村民无法再居住下去的缘由。只因空无一人,想打听什么也无从打听。

十二月初,抵达卫都前的三四天,吾等一行投宿黄河沿岸的一个小村落,等候迟一步赶来的子贡。等待期间,夫子由当地父老引导,遍游晋楚会战的遗迹。

——归与,归与。

子路急于赶往卫都,夫子却以等候子贡为由不肯起程。此地的古战场似有什么紧紧地牵引住夫子。

吾等有一回曾经侍从夫子前往黄河河畔,伫立于那片古战场一角。虽然为河堤遮挡,不见河流,但堤防那一边应该就是洋洋乎黄河横卧的巨带。

离开那个逗留了数日的黄河河畔村落,夫子、子路、子贡、颜回师徒四人,朝着据称违隔三年还是四年的卫都前行,唯独鄙人是初到卫国。如今,只要是夫子所往之处,哪怕天涯海角,鄙人都情愿追随而去。

抵达卫都前一天,吾等走在河畔大片田野中的一条路上,算是走最后一段旅程。此时,徘徊于鄙人脑海里的意念,乃是这一年——鲁哀公六年——真是够长的一年。

注释

[1]语出《论语·微子》:“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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