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梯漆黑而狭窄,不可并排,只可通一人独走。
沿着这道旋梯一路向下,旁边是潮湿厚重且潮湿的砖块,许悠打着一只火折子,走在前面开路,火折子散发出点点微光,在四周都是黑暗的旋梯长道之中,足以看清脚下的路了。
柳寒芳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快步行走。
许悠虽然酒意渐深,但是六子那三下点头他还是瞧见了的,惊得已经喝得迷迷瞪瞪的他犹如冷水浇头,使劲拍了拍脸,立马坐了起来开始运气调息,接连又喝了几大口水。
柳寒芳交代了六子一声,便带着许悠匆匆赶过来了。
一般来说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若瞒都不至于大晚上将他叫过来,上一次这般,乃是让他和整个组织都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夜烛”这么些年来,最关键的骨干满打满算十二人,已经去了俩,也就还剩个十人。
打手不难找,听话的杀手兼打手则难找,听话还忠心的,则更加难上加难。
当下手头的绝佳好手在外头的有六个人,六个,出事的,会是哪一个?
一颗心顷刻间便沉甸甸起来。
这六个人与他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故事的,或者说也是有缘分。都说杀手无情,都是在江湖里浪落的人,都是人,曰喜怒,曰哀惧,爱恶欲,又怎么会没有。
此地乃是秦淮河,霓澈楼。
在霓澈楼地下有一个暗室。暗室四通八达,乃是当年成立夜烛时秘密安排工匠所修。在这个世道,这种地下暗室已经算是司空见惯了,硕大的金陵城像这般的不胜枚举。江湖恩怨,钱财利益,负刀带剑,采花浪子,就是随便见到几个在房顶上飞来飞去的人都不奇怪。
世道大。
江湖且远,且近。
王朝更迭,但江湖可一直都在。
······
······
这是一件宽敞且颇为阴冷的地下暗室,挂墙楼梯,从门入一眼便可看见对面那存放药材的百眼柜和梯子,另外几张长桌上放着不少其他葫芦药材药壶和一些工具,诸如药碾药鼓戥子和长短不一的银针等等。
顶上挂着几盏灯,一眼望去尤其像一个杂乱的中药铺子,在进门处右手边还有几扇门。在那左手边则放着一张大大的圆桌和一张围子床,在床边也放着一盏柱灯。
窗前淡灰色的轻纱帘子微微下垂,遮住透过来的丝丝光亮,光线一下子便柔和了许多。
昏黄的微光照在了兰若瞒的脸上,再加上那一口朱红得宛如樱桃的唇。
明丽照人,配以一张绝色的脸,实在是惹得君恣意怜。
段决躺在床上,那颗自以为已经冰冷的心不断地碰撞着,他那像刀子般锐利的目光一下子钝了,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此刻的他那目光有多么温柔。
美人面前,又谈何方寸?
兰若瞒坐在床边,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轻轻地揉搓着,一边说道:“好些了吗?”
“好多了。”段决声音低沉。
“平安无事,回来便是好的。”兰若瞒淡淡地道。
段决没有说话,他长处一口气。
在他的眉间有一道渗人的疤痕,他与兰若瞒四目相对,后者微微一笑,段决伸手放在她的手背上。
“金怜,我还有一年,这一年结束了,我们走,好吗?”段决语气坚定。
兰若瞒看着他眼里的温柔,她的目光也逐渐柔和下来。她俯下身,轻轻地靠在段决的胸口上
“走?又能去哪呢。”
段决笑了一声。
“这天下何其大,五湖四海,南北东西皆是万里,我们去哪里不行?”
“我的赎身费可是很贵的,我又如何走得了呢?”
兰若瞒坐了起来,莞尔一笑。
段决将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说道:“只要你想走,我一定能够带你走,天涯海角,我想带你走,就算是他也找不到。”
“我不能走,他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我得陪他。”兰若瞒轻摇几下头。
我得陪他。
段决一阵心寒。
他愈发分不清了。
倘若中意的是我,又为何执意要陪他?
“找一个死人破一个根本就破不了的案子,你要等到何年何月?”段决一下子有些激动。
兰若瞒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眉间那道疤痕,温和地道:“别动,你还有伤。那如果我不还完这笔债,我此后能心安吗?”
她的手非常冰冷,但是肌肤细腻,纤纤玉指。
段决眼眸黯淡,面露失落,脑海中陡然涌现一道身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人的厌恶一次又一次地加深,他甚至都不想再看到那张脸。
兰若瞒收回手想要站起来,段决一把拉住她。
她微微歪头,抿嘴笑道:“被裴公看到就不好了,他们也差不多该要到了。这里太潮太凉,受了这样的伤,还是要好好养一养才好。我再去给你拿层毯子来。”
闻言,段决才不舍地放开了手。
他望着兰若瞒纤瘦的背影,在这间阴冷的地下暗室里,他觉得他们的感情就像是在这种地下荒芜里生长蔓延。
不见天日。
他心里愈发不甘。
兰若瞒把手收回,转过身。
段决习惯性地咬紧牙齿,发出点点牙齿之间摩擦声,整个人也陡然间恢复到平日间的样子,面无表情,阴森可怖。
他看着天花板,双眼无神。
他突然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魂牵梦绕一个死人这么多年,悬案迟迟没有线索,倘若一直破不了,你就要一直陪着他吗?”
在转过身的瞬间,兰若瞒的一张脸便褪尽了笑容,她听得话语,端于腰间的手紧了紧,眼神中却是流露出一股厌恶。
她摇了摇头,还是轻描淡写地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这句话你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如果你还想带我走的话。”
语落,她往另外房间走去。
走到入口处的挂墙梯旁边时,那道厚重的大门却被沉沉地推了开,两道高挑身影接连进了来。
许悠进门吹熄了火折子,从楼梯边缓缓走下来,他望了一眼床上的段决,随即又转头说了声:“兰姑娘,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了啊。”
“少镖头也回来了啊。”兰若瞒笑道,鼻子却是已经闻到了两个人身上的酒气。
想来是刚到,柳寒芳为他接风洗尘。
柳寒芳在门口定了定,他一眼就望见了床上阴沉着脸的段决。
段决同往常一样,有他在的地方,周围便仿佛要结冰一般。
他走下来,与身旁的兰若瞒对视一眼,兰若瞒轻轻点了点头。
一股不可言喻的默契油然而生。
还好,倒是人还在,没有坏到那个程度。
他与兰若瞒对视的那一眼刚好又被斜着眼的段决看到,段决收回目光,面色更加阴沉了几分。
柳寒芳问道:“裴公呢?”
“在里面煎药。”兰若瞒回答道,“我去看看,你们聊。”
柳寒芳朝着床边走了去,许悠双手抱着后脑勺,靠在墙边。
短短几步,柳寒芳一边走一边却是流露出一股隐隐的压迫感,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温和平静的柳家三郎,而是“夜烛”的首领,这个名动中原的杀手组织的掌控者。
段决心高气傲,但是在柳寒芳面前他也不敢太过放肆,他从来都看不透这个人,他是深不见底的一潭死水,又如何能看得清?
柳寒芳心头盘算着,段决的手臂和小腿上都绑着纱布,面色一阵泛白,想必是内伤更重。他过来还没先开口,段决倒是冷笑道:“好雅兴啊,喝着好酒,吃着好肉,听着小曲,啧,这日子多快活。”
段决偏着头,一副十分不悦的样子。
这日子多快活。
柳寒芳倒是没有生气,他淡淡地道:“说吧,被谁打成这样?”
段决沉默下来了,一时有些语塞,他一向自傲,此番却是被人打成这个样子,狼狈得逃了回来,要不是仗着地势熟悉,身法轻功也着实练得不错,恐怕逃都逃不走,这条命就要交代了。
段决想要起身,奈何身体虚弱,胸口疼痛,只能躺着说道:“祁一南。”
靠在墙边安静地听着话的许悠听到这个名字,眉头逐渐聚拢。
“暴露了?”
“没有。我杀明曌堂堂主的时候花了很大一番功夫,身体已是有伤,不然我不可能输给他。”
麻烦了。
祁一南这个人对于柳寒芳来说倒是没有什么,虽然段决吃了亏。
只是这个人的身份,他乃是南岳剑侠风无存的三弟子,江湖中人津津乐道的剑术天骄。年少论剑便成了名,惩恶扬善,乐行善事,倒是风评一片叫好。
江湖上门派繁多复杂,高手如云,但是最顶尖且声名远扬的就那么几个,一江湖画坊名曰三千丹青,一个专门品评江湖中人的派别,里面专纳见闻广博的奇才,其代代坊主走南闯北,自身便是江湖百晓生,便是定了个三山五岳出来,以此冠高手名号,是为江湖地位和实力的一种彰显。
当下中兴之年,那江湖人字谱上,除了三山五岳,还多了一灯一人。
皆是“老”中顶峰。
祁一南非是恶徒之人,本身实力也不俗,如果段决暴露了,祁一南执意要追杀他,那事情便相当难办了,无论哪一方死都是不能接受的事了。
段决死了,柳寒芳要少一个好手,祁一南死了,这么一个爱徒丧了命,当师傅的不得追查到底将那个人给千刀万剐?
当下正值用人之际,虽然他知道段决对他一直心头一直颇有不满,但是两人有约在先,他也算是守约之人。
都赔不起。
“他为何要追杀你?”
“我撤走的时候,他刚好出现,也跟着追了过来,运气不大好,是恰巧撞见了。”
柳寒芳左右踱步,段决也是目露疑惑。
“我同他边打边退,后来路过凤阳的时候被我甩掉了。”段决慢悠悠地说道,“他若是去查,能得到了有人买明曌堂堂主的命的消息了,不难知道是‘夜烛’的人接下的。”
查确实能查到,但是也仅仅只能查到一些皮毛,无伤大雅。
见不得光的一群人,若是一个不慎泄露了身份,此乃大忌。
“没有暴露便好,仇家这么多,多他一个不算什么。”
柳寒芳如是说,段决肯定多多少少露出了些许特征,对于祁一南这种高手,细心观察一下倒是不难发现。他若是死咬着不放,于段决来讲也是个麻烦。
世事蹊跷,没人知道在你起火的时候,你的仇家是不是会突然出现,然后给你添一把柴。
段决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柳寒芳还在思索间,兰若瞒抱着一床被子过来放到了床铺上。
她说道:“倒是还有一件事。”
该是还有事才对,不然也不会急匆匆把柳寒芳叫过来。
“你讲。”
兰若瞒徐徐说道:“闻汀传来消息,过几天中秋节,楼里办的‘丹桂花会’,恐怕是太平不了了。有人在鬼市出价两千两银子,要买威隆镖局大镖头萧至的脑袋,据说是罗刹夜叉接下了,应该也快要到了。那萧至早先便已经在花会预订了席位,花会当天人多眼杂,我担心他们会在楼里动手。”
威隆镖局萧至,而且还是两千两。
许悠在旁边说道:“萧至江湖行走多年,擅用斧头,凭着一把阔斧在这金陵一带名声倒也算响亮,本身功夫便是不错,身旁还经常跟着四个好手,还叫什么四魁斗,也就是这一点,那些个要运镖的东家经常点名道姓要他亲自送东西。我怎么不知道他那条命会有这么值钱?这手笔够大啊。”
柳寒芳不解,萧至据他所知,并没有什么背景,草根出身,几乎算是一张白纸,是惹了怎样的祸才会让人出两千两银子来买他的性命。
但是这还不是最让人不解的,更离奇的是兰若瞒接下来的话。
“还有更古怪的。闻汀说有人也给我们出价了,同样是两千两,买他的项上人头。我们接,还是不接?”
事情愈发扑朔迷离,柳寒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同时出价,买两拨人,一条命。
罗刹夜叉七人众,专接难啃价高的硬活。
夜烛名气响亮,但是取人性命这种种活却是特别挑。
这必然是背后之人别有用心,凭罗刹夜叉的实力,七位一体,要解决掉萧至应该是绰绰有余的了,又为何要让夜烛也来掺一脚?
还是说,发出这番悬赏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