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自己之前鲜少光顾的亭台,兰朱心中十分忐忑,繁杂的思绪中有几分希冀,更有几分担忧。
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绪,兰朱取出那面镜子,默默施法。只见镜面上缓缓现出些繁复花纹,她抬手轻触,随即将其掷入亭台下方的法阵。原本宛如镜面的法阵平台像是被掷入石子的水面一般泛起层层波纹,光华一圈圈激荡,延伸至四面,将正上方的亭台笼罩其间。
在兰朱眼前,记忆中清晰而深刻的一幕幕快速闪现着,每时每刻的场景随着她的心神流转。她凝神追忆,眼前的场景缓慢而清晰地停留在她与这世间的第一次相遇。彼时,兰朱激荡无比的内心仍不断翻涌着,她是那样真切地祈求着下一瞬的欣喜,又是那样恐惧地想要逃离。终于,她合上双眼,默默地在脑海中描绘着那并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于是,当兰朱鼓起勇气,重新睁开眼,她仿佛已置身云端。眼前云雾缭绕,惨淡的日光透不过重重阻拦,诡异的各色光华不时在云中闪现。兰朱似是察觉到什么,蓦然转身,一株不甚茂密的树木赫然出现在她眼前。看着那尚未染上墨色却已灵气四溢的树木,品着那稍显不同却无比熟悉的气息,她终于敢确定,也终于松了口气,不觉已嘴角上扬,喜极而泣。
栎央宫某处,兰朱将先前的事说与泺淇,梀棘端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品着香茗。
“这么说,上神还留下了一缕元灵?现在何处?”
兰朱摇了摇头,“我并未从溯光镜中寻到他的去处,”说着,她冲着梀棘行了礼,恭恭敬敬道,“还望上神指点。”
梀棘睨了兰朱一眼,并不理会。
“我说过,之前的事另有隐情,待他回来,我会好好向您赔罪。”
泺淇见状扯了扯梀棘的袖子,这才令他极不情愿地开了口,“我曾仔细探查过,若有遗漏,也只能是那里了。”顿了顿,似是察觉到二人的迷惑,又耐着性子解释道,“他将修为传与你,护住你的性命,还要想法子唤醒你的意识,除了那里,再别无去处了。”
“你是说...识海?”
“是。”
“怪不得神君探查不出,这下,只能你自己去寻了。”
“话虽如此,可我也不清楚怎样才能进入识海...”
二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梀棘,看得他莫名有些气恼。他随意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神情却十分冰冷,“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不是我,是梓墨...”
梀棘猛然摔了茶盏,毫不克制地愤然开口,“他又如何?!”
兰朱愕然地望着眼前勃然大怒的梀棘,试图理解他的愤怒来自何处。她的眼前闪过梓墨与梀棘那数万年的相处,她回忆起曾亲眼所见的一幕幕场景,某一刻,她总算明白了什么,梀棘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仍在她耳边回响。
缓缓走到他身旁,兰朱轻声唤道,“上神...”
梀棘抬脚便要走,却被对方拦住,“等等,梓墨留了一封信给你,请你务必看一看。”说着,兰朱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件塞给梀棘,上前几步拉着泺淇就走。
泺淇还懵着,回头看了看梀棘的身影。只见他周身的森严气势已然消散,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像是仍在犹豫,不知究竟该不该打开。
栎央宫,泺淇的居所。
“朱儿,那封信...会有用么?”
“会的,梀棘他,不会真的袖手旁观,只是有些怨气罢了。”
泺淇闻言才彻底放下心来,开口说和道,“他先前一直怪你,现下又怪罪起梓墨上神,想来,也是太在意了。”
兰朱对此不置可否,踌躇了片刻,“我先前,在溯光镜中读过那封信,梓墨说,他这样做,其实,早有筹谋。”
泺淇一脸疑惑地望着兰朱,思索片刻,似乎有些明白了梓墨的用意。
察觉到泺淇的心思,兰朱便不再解释,说道,“他总是如此,什么都能为他所用,每个人都是他的棋子。我曾怨他利用我,也害怕极了、唯恐他对我并非真心。为此,我夜不能寐,甚至故作洒脱,却不敢去看,他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你知道么,在人间,他曾整整三世未能等到我。我一直以为他不会记得,没有我,他只是个普通人,会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可他竟然,是真的在等我,整整三世,至死方休。用自己的一生,等一个模糊的身影,是怎样的痛苦绝望,以至于回到天界后,仍无法忘却。”
泺淇点点头,附和道,“神君也曾对我说过,那三世,还有等待你复生的那万年,上神是真的痛入骨髓了...”
“所以他不敢告诉我实情,宁可远着我,都不想我恨他...”
“那,你会恨他么?”
“一想到那时候他什么都记得却还是拿剑对着我,我是真的想恨他。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怨恨他呢,明明所有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
“如此看来,你是不怪他了?”
兰朱微微笑了笑,像是已经释怀,“他算无遗策,却从不是为了自己;物尽其用,却从不强加于人。所幸,他虽利用我来对付南朔,却未曾真的置我于不顾,我想,我是没有理由怪他了。”
泺淇想想先前二人纠结痛苦的模样,颇有些懊恼,“早知如此,事情也不会发展成如今这般了。”
安抚地拍了拍泺淇的手,兰朱的神色沉重了些许,“不,真正的隐患,从来都不是这些。”
无界山中,梓墨旧居。
兰朱躺在梓墨曾经的床榻上,双目紧闭,睡意沉沉,已经进入识海寻觅他的踪迹。
梀棘凝神肃立,久久不发一言。
半晌,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泺淇已然快要睡过去了,方才听到梀棘开口,“想问什么便问吧,一时半刻没我们的事了。”
泺淇立即打起精神,问道,“神君,这当真是梓墨上神的居所?”
梀棘刚寻了个地方坐下,闻言看了泺淇一眼,“不然呢?还能是我的居所?”
“可这里毗邻魔界,当真可以居住么?”
“初从凡间回来的时候,梓墨原想带兰朱在此处定居的,也是忧心这四溢的魔气扰了她的心智,方才作罢,不过,对梓墨却是无碍的。”
泺淇点了点头以示了然,转而问道,“说起来,上神为了朱儿卸下神职,始终让我不能理解。”
“你是觉得,手握实权,才能更好地护着她。”
“难道不是么?”泺淇百思不得其解。
梀棘有意为难,偏不直言,“若是只能在二者之间择其一呢?”
“可是,谁能让上神做出这样的选择呢?”泺淇恨不能掰着手指头把天界的上位者盘算一遍,却总觉得不对,思来想去,大胆猜测道,“莫非...是继任者?”
“嗯,总算是没有白教你。”
“那么,上神出此下策,也是为了了结此事?”
“梓墨原本不在意那些的,能走到今日,想必也是触犯了他的底线。”
泺淇略略思索,心中骇然,“神君是说...”
梀棘猜出泺淇的心思,缓缓道,“我推测,兰朱险些两度丢了性命,都与如今声名日显的战神重宇,脱不开关系。”
识海深处,兰朱终于寻到那抹与以往别无二致的熟悉身影,她怔了怔,轻轻走向他。
与此同时,梀棘正与泺淇回想着往事,忽然察觉出异常,下意识地撑开防御,挡下攻击。
“何人擅闯上神府邸?”
“我,来寻仇!”
正当梀棘与南朔斗得难解难分时,一旁观战的泺淇有些担忧地靠近了兰朱,尚未走到床榻前,不料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倒,暗处的人终于现身,正是重宇。
“战神,你要做什么?”
“我曾是他的部下,为他护法罢了。”
眼看重宇就要冲破兰朱周身的结界,泺淇试图反击,不敌受伤昏厥。
远处梀棘有所察觉,想要抽身回防,被南朔阻拦。
“南朔,此时前来,怕不是寻仇吧?”
看对方无言,梀棘继续道,“梓墨的事,恐怕早有人告知与你,你却偏等到现在,再晚一步,都能和他对上了,说吧,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对上更好,能亲手杀了他岂不痛快?!”
“恐怕,在杀他之前你还有事要问吧,若再拦我,你可就无法如愿了。”
南朔闻言竟真的停了手,任梀棘一跃回到房内。顾不上救治泺淇,梀棘尽力阻止重宇,又是一番缠斗,然对方毕竟是当今战神,有诸多神兵利器供其调遣,一时竟落了下风。
危急时刻,一团光华自兰朱心口跃出,化作修长身影,一招解了梀棘困局。
“梓墨,你竟还活着。”
“重宇,我不记得这是战神该做的事。”
“你拿这个位子压了我多少年,如今你已不胜从前,又能奈我何?”
“既是如此,不妨一试。”
梀棘本想相助,观望一阵才知道自己委实不用担心,便径自到泺淇身边为她施治了。
待泺淇醒来,战斗早已告一段落,只见重宇、南朔二人已不见踪迹,梀棘、梓墨则在不远处闲话。
“凭什么?我好容易飞升上神竟还打不过你...”
“机缘巧合之下得尊神相助罢了,我如今并不如你。”
“那就好那就好...”
泺淇有些无奈,揉揉仍痛着的伤,起身去唤兰朱。
梀棘听闻泺淇低低的呼唤,问道,“她怎么还不醒,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吧?”
“不会,只是在睡着。”
“泺泺,让她睡吧,我们先走...”
梓墨知道梀棘的用意,仍开口打断他,“梀棘,你且看着她,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不等她么?”
“方才见过,不必等她醒来了。”
梀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梓墨望了兰朱一会儿,随即重又化为光华,消失不见了。
不知不觉间,兰朱已分不清眼前梦境,耳边传来轻声呼唤,她费力地睁开眼。
梀棘凑过来看她,“终于醒了,把你拎来拎去很累的...”
“多谢上神了。”兰朱微微颔首,又望了望四周,问道,“梓墨呢?”
泺淇一边将她扶起来,一边道,“他被尊神带去天外了,估摸着不久便能完完整整地回来。”
“那便好,如此,我也能安心地离开了。”
“你也不等他么?”
“姑姑等了我许久,该走了。”
闻言,泺淇与梀棘默默对视一眼,俱是无言。
兰朱走到窗边,望着遥远的天际,轻轻道,“我一直在等他,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
那一日,天界风清日朗,宿芳阁早已空空荡荡,兰朱最后一次遥望天际,施法遁入花境。
又一日,花境熙熙攘攘,已能够独当一面的兰朱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杂务,任清风流转、百花竞放,仍无心去赏。
花神悄悄来到她的案前,却被她一语道破,二人闲话几句,相谈甚欢。
闲聊罢,兰朱循例闻询,“姑姑此时回来,可曾带了新人?”
“几位得道不久的小仙随我回来了,日后便由你照管了。”
“我知道了,放心吧姑姑。”
花神品了品茶,不经意地看她一眼,道,“还有一位,想见你。”
“以后自会相见的。”
知她并未察觉自己的用意,花神笑了笑,揶揄道,“你当初来到此处,也是知道你们二人定会再相见么?”
闻言兰朱瞬间清醒,已经很有些坐不住了,“姑姑,这个问题,我能不能之后再来回您?”
“臭丫头,这是要把姑姑扔在一边么?”花神佯装动怒,白了她一眼。
兰朱无奈,只好百般恭维,“您最好了我去见一见就回来!”
计谋得逞,花神总算松口,“他在青石坡,快去吧!”
“谢谢姑姑!”
飞快地奔向那个地方,兰朱脑海中却仍记着姑姑的问话,随之而来的,是许久之前的记忆。
“我不知这因何而起,只知道,心中有你,此生,便不能无你。”
“...发生太多事,我算不清楚了,以后,就只随着心意,好么?”
“朱儿,我心悦与你,待我恢复,再莫要分开了...”
远远望着他张开的双臂,似乎也望得见他嘴角的浅笑,兰朱终于记起自己的法术,立时扑进他怀里,赶在他开口之前匆匆嚷道,“你说过以后不分开的我答应了!”
梓墨哑然失笑,亲了亲她的眉心,应道,“好,我记下了。”
兰朱安心地窝在他怀里,得空又想起姑姑的话,是的,她一直知道,他们定会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