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多年来的相处令兰朱早已熟悉了梓墨的性子,她断然无法在听到了那样决绝的言辞后依旧能够支撑下去,甚至如旁人所见那般无比镇定。她的内心倒着实是有些触动的,因她终于找回了直面所有真相的勇气,也自以为察觉了梓墨之所以推开一切的缘由。
自那日回来后,兰朱一个人躲起来思索了许久许久,最初的失落与心痛早已平复,取而代之的是心底那愈发确定的推测。而当她将所有过往仔仔细细地拆解清楚、揣摩透彻,甚至总算发现了端倪、借此去探查些什么的时候,她却突然有些踌躇了,为着心中珍视的东西,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她想,或许梓墨才是对的,过去的种种,真的是她可以接受的么?若因此失了什么,她又该如何?
是日,天朗气清,兰朱坐在惯常喜欢待着的屋顶,托腮注视着远远的云霞,和依稀浮现出的几点星光。宿芳阁仍和往日一样,宁静秀丽,四周笼罩着一层柔柔的光华,灵气四溢。园中唯一的仙子照料着最后几株花木,遥遥地看过来,不久便离开了,只剩下兰朱,仍不愿回自己的居所。
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兰朱极有耐心地静坐着,正如她近日来常做的那样,却仍期盼着,别是同样的结果。她细细地感应着什么,连一点微弱的灵气波动都不曾放过,可她仍感应不到分毫,终是自嘲般笑了笑,卸了法术,只望着云霞。
良久,对着那轮比昨夜更加纤细的新月,兰朱只觉得自己也如这新月般即刻便要消散了,莫名地就没了耐性。她忿忿地起身,不过片刻,又颓然地坐下,平复了心绪,轻声开口,呢喃自语。
“梓墨,我不知道你在不在。以前别人总说上神比小仙厉害得多,我现在才相信呢,你想要躲着,我便怎么也寻不见你。是不是以后,我再想要见你,你都不肯现身了?你惯是守信的,可我却后悔了...”
眼泪不觉已滑过脸颊,兰朱随手抹了抹,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坚定。
“你虽不曾回答我,我却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我也明白,你定是怕我知晓了实情,会伤心难过、会生你的气,可我还是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我也无法保证,最后一定会原谅你...”
“可是梓墨,你我是神仙,这一世不知究竟有多长。我活过千年,也活过万年,却从不曾安安稳稳地直到魂归天地,我不知道这样长的一生可以有怎样的波澜,也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何年何月才会彻底平复。以前你总说我,过得了今日,便不说明日了,可见我目光素来短浅,只看着眼下。我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在无界山快被凶魔打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眼下最看重什么,至于明日如何,就算你是上神,又怎么能说得准呢?”
兰朱顿了顿,簌簌的风声打乱了她的思绪,她捋了捋飞舞的鬓发,抬眼重新看着面前的虚空。
“梓墨,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了,我是惯没有长性的,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我能心悦你到几时。你准会觉得等我放下便都无事了,可发生过的事情我总会知道的,到那个时候,你我又该如何呢?”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以后究竟会怎么样呢?若要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大概也只能如此而已了。可是,倘若你担心的那些,我并不在意呢?左右不过是不相见罢了,与其在这里忧心忡忡、怨天尤人,为何不能做些什么呢?这一世那样长久,一定要,等到下一世么?或许以后,再没有机会了呢?”
清幽的夜色寂静得令人心冷,兰朱被自己的遥想刺得无法再开口说下去。她揉了揉心口,蜷缩着身子,泪水早已打湿衣衫,感受着越来越冷的夜风,不禁感慨,身为小仙,当真是不便。想到此处,兰朱心中生出些许酸涩,委屈得直掉眼泪,她缓了又缓,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
“梓墨,我原想说些狠话的,可我一想到你或许在听,就说不出来了...”
“可我还是想问问,你真的忍心么?让我再也看不见你、听不见你?若果真如此,我也不要你来见我了,你想让我忘记,我当然可以把什么都忘了,甚至是你,也不过是我遇见过的一个上神罢了,我还小,谁知道日后我还能遇见谁呢?”
“可是梓墨,为什么我还是这么难过呢?你怎么能,怎么能说我此刻不难过呢...”
兰朱双手环膝渐渐哭得有些泣不成声,才终于不再说了。她的脑中有些混沌,不清楚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更不清楚此举究竟有何意义。她已经再也无法思考了,沉重的悲伤、痛苦的绝望交织在她心头,轻易便击碎了她好容易积攒的信心,再不复镇定模样。
翌日,兰朱如往常那样早早赶到花神姑姑这里,自觉修炼,仿佛昨夜那个痛哭了整晚、差点把宿芳阁的仙子们都惊醒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泺淇得了消息特地赶来安慰她,却见她神色平静地描述了昨晚情形,之后再无多余的反应,十分怀疑眼前是不是真正的兰朱仙子。
“朱儿,你,真的不打紧么?”
兰朱鼻子酸酸的,却仍不动声色,“不打紧,慢慢会好的。”
“也不知道神君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呢...”
闻言,兰朱不觉想起昨夜她不小心自房顶跌落时那阵恰到好处的劲风,又红了眼眶,强忍着才没落泪,“不重要了,他早就回答过我了,不是么?”
“那么...”
“我应该言而有信的,不去想就是了。”
泺淇定定地望着兰朱的神色,看她那样隐忍着,便也不忍再提起那些事,陪了她一会儿便离开了。可她心中仍惦念着,甚至有些不安,一回到栎央宫便去找了梀棘。
“仙君,你可知道梓墨神君近日究竟在何处?”
“没有人见到他,我也不清楚他躲去了哪里。”
“这样说来,神君也有可能会在天宫么?”
“或许会吧,毕竟,那丫头还在呢...可是与她有关?”
泺淇将兰朱的事与他大略一讲,梀棘便已经了然,得知泺淇正满心期盼着梓墨能听到那一席话,他不以为然地反驳几句,“兰朱懂的道理哪一句不是梓墨教的?若真能因此让他回心转意,才是低估了堂堂上神了。”
“那,他们两个,该怎么办呢?”
“呵,我原以为会是兰朱被往事所扰,却不料,心结最大的竟会是梓墨。”
“这下可怎么办,有谁能劝得动神君么?”
梀棘摇了摇头算作是回答,转念又想到什么,不禁念叨出声,“看来,梓墨真的犯了很大的错啊...”
无界山内,穹山之巅,梓墨正站在他元身所处的位置,感受着曾孕育了他的元灵的独特气息。
站在此处,他总能轻易想起曾长久地屹立于此的时光,与之相比,这千年、万年似乎根本不值一提。可他并非是真的冷漠无情,看到她那样痴痴地等待、深情地倾诉以及绝望地痛哭,他那万年古木凝化的心险些碎成齑粉,他又如何不痛呢?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一次次降低自己的期盼,才终于等来她的复生,于是所有的奢求,都再敌不过她的性命了。纵使注定分离,纵使被她埋怨甚至憎恨,都无妨,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在他可以看见的角落。
无界山深处,几束奇异的光华围成一个牢笼,禁锢着天魔两界最阴暗的罪恶。不远处,一个纤长身影默默伫立,手持利剑,双目紧闭,薄唇微微翕动,似乎是在念着什么咒语。不久,剑身上的花纹散发微光,剑刃也显出锋芒,他终于张开双目,神色凝重,闪身跃入。
不知究竟经历了一番怎样的缠斗,再出来时,梓墨已是满身伤痕。四周的光华已经消散,只留下陨仙剑牢牢镇守一方,此处原本肆虐蛮横的妖魔业已偃旗息鼓。他稍稍稳了稳心神,正要施法离开,熟悉的气息渐行渐近,令他不得不止住了步伐。
梀棘携着泺淇一同前来,步履匆匆,似是出了什么大事。远远望见梓墨这边的情形,梀棘的眼中闪过几分惊愕,随即拦住了正要开口的泺淇。
梓墨顷刻间便掩去伤痕、恢复常态,对着二人淡然问道,“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泺淇望向梀棘,看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由地心生疑惑,“仙君?”
“泺泺,你先回天宫,我同他讲。”
目送着泺淇离开,梀棘重新将视线转回到梓墨身上,抬手施法,感应着梓墨的气息,“你的元神本就有损,竟又冒险镇压魔障,是不要命了么?”
“无妨,休养一阵便无事了。”
“休养?若是有人等着你救呢?”
闻言,梓墨心中早已弥漫的担忧终于得到证实,眼前似乎已经看到无数令他心惊的场景,“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朱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