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情,本是朱儿不会知道的。直到她无意间自溯光镜中看到那时的一切,她才真正意识到,有些心结,一直深深地潜隐在心底,从未彻底开解。
梓墨将朱儿用结界护住后,便执剑与南朔斗得难解难分。红红在结界旁眼看着朱儿逐渐褪去生机,心中的痛意与悔恨攀至顶点,以致凝神化出兵刃,瞪着眼前打得火热的两个身影,一时不知究竟应去找谁寻这个仇。
就在红红拎着武器犹豫之际,梓墨的招式骤然凌厉了几分,以最快的速度占据优势,在南朔身上砍出不少血痕,甚至一剑刺中他的肩骨,将南朔牢牢定在为数不多仍立着的树干上。
眼看胜负已分,结局已定,那伤得狼狈的人却不曾表露太多的遗憾与恼怒,看上去竟比梓墨还要镇静几分,似乎此刻任人宰割、命悬一线的不是他自己一般。
“梓墨,此情,如何?”
震怒的神君双手握上利剑,像是要立时取了南朔性命。
“你大可将我斩杀于此,吾,求之不得。”
梓墨被南朔眼中的讥讽刺痛,双手施力转动剑身。压抑着的低吼传达着伤者的痛意,梓墨仍觉得不够,正要继续施力,身边现出一个身影。
梀棘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沉声开口,“足够了,剩下的交给我便可,”顿了顿,补充道,“也是时候,做你想做的事了。”
闻言,梓墨果断收了手,丝毫不曾犹豫,无视南朔不甘的漫骂与挑衅,头也不回地走向朱儿所在的方向。
在红红不解的目光里,在梀棘若有所思的注视下,在南朔难以置信的狂怒中,梓墨重新回到她身边,将她扶起抱在怀中,滴血的指尖抚上她的眉眼,一笔笔小心地在她额头上写下符咒。
渐渐成形的咒语透出诡异的幽光,本已渐渐消散的她的魂魄似乎都凝聚于此。梀棘似乎看出了什么,张口想要询问,却被南朔扭曲的怒吼打断,心中的疑问得到证实,反倒令他无法再开口。良久,注视着梓墨丝毫不曾迟疑的动作,眼看着他义无反顾地赌上自己的一切,梀棘未说出口的劝阻生生消散,他早该想到的,梓墨想要做的事,从不许留下遗憾,殒身销魂,亦是无悔。
是日,梓墨回到了与朱儿在人间初遇的地方。他久久地站在那湖泊的边缘,站在千年前就已来过的地方,默然无语。漆黑的瞳仁映出幽蓝的湖水,苍白的面容蒙着难解的神色,没有人知道梓墨究竟想起了什么。在他那纷杂却又有迹可循的思绪里,那千年的时光重新流淌而过。他的眼前,时而如星光璀璨,无数的欢喜一遍遍骤然铺展;时而如乌云蔽日,刻骨的悲痛将视线染成灰暗。更多的时候,那是一种静谧的景象,如月影斑驳,如晴云翩跹,简单到乏味,却最是令人留恋。
梀棘再见到梓墨的时候,他正对着一具空空的棺木呆立着,像他这段时间一直以来的模样。梀棘只觉得他过于平静了,与大战时相比,似乎一切都不再被他在意。忍了又忍,终于开口,“梓墨,你的事可是办妥了?天界等你回去。”
梓墨这才将视线挪到眼前这人身上,开了口,略显喑哑,“不急。”
“按理说...”梀棘斟酌着言辞小心打探,“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不够。”
“不够?你莫不是还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就算可以成功,又有何用?”
“不是,”梓墨看着已失去耐心的梀棘,目光仍静如止水,没有一丝波澜,看得对方有些迷惑,才又开口解释道,“她的气息,还不够。”
只略一思索,梀棘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安定了几分,却仍有些忐忑。
似是看出了梀棘的忧虑,梓墨的神情总算有了一丝波动,“梀棘,你无需担心,我的性命,留着有用。”
梀棘闻言,久久沉默着,在他的眼里,梓墨已变得愈发陌生了。纵使他常常于沙场中浴血,即便他素以冷面示人,以前的梓墨,在梀棘看来,仍比眼前的他,要好懂得多。他从不是众仙人以为的那样难以接近,只是战事太多,令他无暇也无心结交同僚;他也并不是真的不苟言笑,偶尔闲暇时他们二人也会在月夜开怀畅饮、把酒言欢。然而,此时此刻,仍平静隐忍的神君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情绪,以及那看似宽慰却令人更加担忧的话语,让梀棘再也猜不出挚友的心中所想。
“梓墨,我愈发看不懂你了,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梓墨直视着梀棘的眼眸,无比坦诚的样子,“救她。”
“那你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被点破心事的梓墨垂眸避开梀棘灼灼的目光,重新陷入沉默。
“你动用秘术,献出元神,才留下她的这缕残魂。可虽是残魂,却已是复生有望,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故,那么,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梓墨抬眼看着悬在身前的那枚散发着淡淡光芒的珠子,无数与之相关的记忆再度涌现在眼前,他细细地回想,整个人沉浸其中,连目光都变得有些痴缠,再也不复方才刻意展现的平静。
梀棘默默地看着,心中顿时了然。他想起梓墨曾对他说过的话,想起他所知晓的他与她的过往,不禁出言宽慰,“梓墨,那丫头,定会完完整整地回来。”
然而这样的宽慰并未将梓墨内心的忧虑消解分毫,反倒扰乱了他的思绪,那一贯沉稳冷静的神君,破天荒地显出几分无措。这个一向以善识人心、算无遗策闻名于天界的神君极少见地陷入了迷惑而困顿的境地,他抬眼看着梀棘,眼眸中甚至含着几分热切的期盼,像是想要从挚友这里,得到什么能令自己心安的答案,“梀棘,你见过她的,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罢了,我且看不懂她,又何况是你呢...”
“...看在你神志不清的份上,我且不与你计较,”转念一想,梀棘觉出几分异常,神色怪异地看了梓墨几眼,“你看不懂她?你都与她相处几百年了,不懂?”
梓墨微微蹙眉,自己也想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曾一度与她那样亲近,明明也见过她的喜怒哀乐,可在那一千年的等待中,在那无数次的相处中,他却从未彻底地明白,朱儿真正的心情,即使以他如今的神思,仍难以看清。
梀棘看他没有讽刺自己的意思,似乎也没有讽刺自己的心情,这才认真起来。眼看着堂堂上神无助而惊惶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梀棘默默叹了口气,又淡淡地开口,轻言细语,却一语中的,“初见不相识,再见已倾心,梓墨,你不是不懂,怕是,陷得太深。”
像是要重走一遍千年前她走过的路,上神梓墨在凡间停留了一个又一个千年。最初的那些年里,他就像是手中的那颗明珠,近乎贪婪地寻觅着她留下的气息。他用自己的脚步走过她曾停留过的每一寸土地,他用自己的眼睛看过她曾心悦的每一处风景。他收敛所有的神力,如凡人那样,亦如当初的朱儿那般,细细地感受着,唯恐遗漏分毫。他想,或许这样,他就能稍稍体会到朱儿当初独自在凡间行走时的心境。如今,他也和她一样了,守着那片浮萍,任岁月流转、沧海桑田,仍不改初心、痴痴念念。
直到他将所有的过往刻在心里,将她所有的气息尽数收敛,梓墨已看过朱儿留在凡间的每一缕印记,却仍不曾厌倦。
那一日,他不知是第几次路过那书院,似曾相识的朗朗读书声击中了他那早已渐趋麻木的内心,令他终于停下漫无目的的游走,再度踏入这熟悉的地方。
书院仍是以前的模样,只是人来人往,已不知几番轮回。梓墨细细地看过每一个角落,隐隐地盼望着能寻到什么,像许久许久之前那样。眼前的景色渐渐与记忆重合,他甚至弯起嘴角等着她在下一个转角出现。忽然间,真实得无法忽视的嬉戏与欢笑骤然闯入梓墨的视线,孩童那无所畏惧的神色与未曾沾染一丝污浊的眼眸伴着那稚嫩而雀跃的声音将他彻底自幻梦中惊醒。
良久,梓墨看着这个曾被他们看作安身之所的地方,这个曾被他与朱儿称为“家”的院落,静默无言。终于,他取出那枚染上她所有气息的珠子,喃喃自语,像是要说给她听。
他说,他想念和朱儿住在这里的日子,如今这里仍住着和她一样顽皮而聪慧的孩子,却再也没有他的小丫头了。他说,他记得朱儿说过的话,也想要在这人世间找到她的居所,只是寻了几千年,却不知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地方。他说,他会遵守约定,让朱儿如愿,无论是留在人间,或是不复相见...
可是,梓墨到底还是食言了。他游荡了几千年,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令她心心念念想要留下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好,竟会令她舍了天宫,撇下自己...
最后,他久久地看了看与她相守千年的人间,千年的种种再度在眼前浮现。终于,梓墨施展术法纵身而跃,终已不顾...
“人间何趣,人间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