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到他的第一眼,朱儿就知道,自己的差事,总算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是以,在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里,既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有几分苦尽甘来的快意。喜悦、欣慰、期待都交织在一处,融为一副最灿烂、最炫目的笑脸,不经意间深深映在那个人的眼眸里,和三月的春风一样,散了又聚。
视线的另一端,他正回望着这个并不相识却莫名有些熟悉的女子,看着她对着自己笑靥如花,近乎冰冷的面容终于也有了一丝松动,尤其是看到她抬脚向着自己走来,他心中极罕见地生出几分慌乱。
正当他努力收敛情绪试图得体地与这姑娘周旋时,对方却径自越过他,直冲着他身后的铺面走去,他不自觉地转身,只看到她正饶有兴致地挑选着饰物,一边还和身旁女伴闲话着,竟似与他毫不相干。
纵使镇定如他,也差点接受不了这瞬间的变故,颇有些尴尬地转过身,一眼看到自家侍从带着些探询与震惊的神情,于是他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冷漠,抬脚便想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不知是听到身后女子的谈笑,还是忆起方才那笑颜,他彷若不经意般回眸瞥了一眼,竟再也挪不动视线。
“姑娘?”
朱儿闻言抬眼看了看四周,确定附近除了她和红红外再无别的女子,这才转过身去对着他,神色淡漠,语气疏离,“不知这位公子,是在唤谁?”
他见状抬手施了个礼致歉,极诚恳的样子,“是在下唐突了,不知能否看一看姑娘手中的银簪?”
“簪子乃是私物,怎能轻易交与他人?既然知道自己唐突,公子本不应再问。”
一旁的侍从此刻已经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见自家公子被这话堵得哑口无言,连忙本分地上去打圆场,“这位姑娘请别见怪,我家公子一向喜好收藏古物,许是觉得您这簪子有些来头,这才想要看看,绝无冒犯之意。”
朱儿看上去并未听信这等说辞,仍满怀戒备地瞪着他,拒绝之意十分明显。
“敢问...姑娘芳名?”
这边侍从闻言便觉得不好,斗胆要去拦一拦自家主子,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找补。朱儿冷笑一声,拉着红红想要离开,谁知他竟一把拽住自己的衣袖,怎么也不松手。此情此景,朱儿着实已经有些羞恼,脸颊微红,眼中含泪,唬得一旁的红红差点出了戏。
他虽不善交际,却也自知理亏,当街拦住女子这等事更是从未做过,于是也红了耳廓,硬着头皮解释,“姑娘,你这簪子我实在眼熟得紧,能否借我看一眼,只看一眼便即刻归还...”
红红也学朱儿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这人真有意思,自己想看便拽着人不撒手,竟也不管别人的感受,光天化日之下便能做出如此举动,可真是无礼!”
他闻言只能放手,却又追了几步说道,“我是洛府的公子,若姑娘改变主意,烦请过府一叙。”
朱儿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拉着红红头也不回地、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日之后,他一直都在做着同样的梦,那梦中的一切都波谲云诡,身份变换着,情感交织着,令他分不清谁是谁非,只记得反复出现的那张脸,和那把剑。梦醒之后,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任脑海中的狂潮渐渐退却,只留下模糊的感受。
静默着思索良久,他如往日一样前去拜见父亲母亲,丝毫不曾料到会在那里遇到心心念念的人。
她就端坐在母亲身边,乖巧顺从的样子看不出曾经的淡漠,那支曾令他失了分寸的发簪仍稳稳地插在她的发间,总令他莫名地想起梦中的那把剑。
看到他走近,朱儿脸上闪过几分诧异,随即恢复了平静,不再看他。然而他已经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听着母亲殷切的关照,他也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得知她要在自己的家中小住,他的心中充斥着欣喜与雀跃,不知是为了簪子,还是为了朱儿。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洛母的院子,他加快步子追赶,总算在僻静处拦住了朱儿。
“朱儿姑娘,前几日...”
“洛公子,前几日我瞒着家里在帝京游玩,你若非要告诉长辈们,我也只能悉听尊便。”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要借一借你的簪子。”
“不行,这簪子对我很重要,我不可能借给你。”
他沉默了片刻,从袖口摸出一支玉簪,递给朱儿,“先前是我唐突了,这支簪子请你收下,聊表歉意。”顿了顿,见朱儿丝毫没有想要收下的意思,他仍未放弃,态度愈发诚恳,“是这样的,我一向喜爱收藏兵刃,总觉得你的这支簪子像极了古书里的一把剑,故而想要仔细看看,还望姑娘成全。”
朱儿闻言愣了愣,完全没有想过他能看出这簪子的原形,心中无比震惊,也就忘记了自己的伪装,当即同意了他的请求,“既然如此,让你看一看也无妨,不过,我是不会让这簪子离开我的视线的。”说着,朱儿已抬手自发间取下银簪递给他,并顺手拿起那支玉簪重新挽起头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知究竟想要看出什么。
让朱儿稍稍感到失望的是,拿到了簪子的他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也丝毫不像是想起什么的样子,只是皱了眉头,看上去有些迷惑。朱儿试探着默念了几句咒语,抬手轻点他的额头,一点光华闪烁在她的指尖,却十分遗憾没能点亮他的神志。
正当朱儿叹着气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刚刚一动手腕便被握住,她瞬间清醒地意识到当前的局面,强装镇定与他对视。他的眼眸里满是愕然和戒备,神情也变得有些冰冷,不复方才的平静与诚恳,直直地看着朱儿,似乎十分不解于她这样的举动。
“一支簪子也能被看做利剑,不试试我都要以为洛公子神志不清了。”
他闻言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不合常理,眼中的戒备散了几分,却仍未放手。
“怎么,你追着我借簪子使得,我看看你有没有发热就使不得?”
看着朱儿神色间仍同初见时那样透着淡漠与疏离,仿佛方才那样亲昵的动作从不曾有过,他不自觉地松开她的手腕,随即略带歉意地施了个常礼,“在下于军中养成的习惯,冒犯姑娘了,还请姑娘见谅。”
朱儿沉默着看了他好一会儿,实在摸不透他如今的性子,于是一言不发地自他手中抽出自己簪子,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方才的动作,将他的玉簪还给他,回了个礼离开了。
久久地注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心中闪过一些极为陌生的情绪,总令他觉得,眼前的朱儿,与记忆中深刻的模样,有些不同了。
是夜,朱儿照例来到他的房中为他守夜。月光下,静谧的院落透出安逸的气息,令人想要在这样舒适的地方久久地歇着。然而朱儿注定无法如愿,来到洛府的这些日子里,虽不是常常与他相见,却要时时刻刻护在他身边,用心的程度比以往更甚。
她隐着身形熟练地摸到他房里,悄悄靠近他的床榻。自从许久之前冷不丁地被他拿眼睛瞪过,她便很注意,即便明知对方看不到自己,也盯紧他的眼睛,小心提防着他何时醒来。似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靠近着,他猛然自熟睡中睁开眼,兴许真如他自己所说,在军中待久了,警觉得好似惊弓之鸟。朱儿屏气凝神,看着他警醒地扫视四周,直到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她,她才确定自己并不会被发现,于是彻底放松下来,随意地靠近他,还坐到他床边的脚踏上,支着脑袋很近很近地看着他。此时的他像是终于安了心,嘴角挂着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意,重又闭上眼睛安睡了。
不知是自己困极了,还是看他睡得太沉,朱儿总也觉得昏昏欲睡,于是在他卧房外寻了个角落,很快便睡着了。
朱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只是突然觉出几分异样,静静感应片刻,几滴冷汗立时凝在她的额角。夜太静了,连那些该有的声音都无法察觉,最令她心惊的,是她竟然无法听到,他的呼吸与脉搏。一旦发现异常,周围的一切便都变得陌生起来。昏暗的屋子里仿佛被烟雾笼罩,虚虚实实,连方向都难以分辨。朱儿心中忐忑,摸索着想要进到内室查看,却怎么也找不到入口,恍然之间,额头撞到什么,好在不怎么疼。正揉着伤处冥思苦想,朱儿动作一滞,稍加思索,立时明白了此刻的处境,于是果断抽出发簪刺入心口。
睡梦中的朱儿骤然惊醒,皎洁的月光下,一切都显得格外明亮。迅速而仔细地感知片刻,一些轻微却不合时宜的声响落入朱儿耳中,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随即起身落地,径直奔入内室。
在他的床边,一道黑影正俯身做些什么,察觉到朱儿的脚步声,黑影立即停手撤退,迅速自床前奔向窗边,眼看就要跃入夜幕。朱儿一瞥见人影便果断施法一击,得手后却并未追出,只是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脉搏,见他似乎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仔细在周围施了些法术作为防御,防止贼人去而复返。做完这些,朱儿彻底放下心来,重又蹲坐在床边悄悄藉着月光端详起他的睡颜。不知过了多久,朱儿已经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沉沉睡去,她的另一只手却仍紧紧扯着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衣袖,像是抓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愿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