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不知又过去多久,朱儿已在他身旁徘徊数年有余,眼看着他从不大的婴孩长成她熟悉的样子,她也终于敢真正接近他,改换衣装,修饰容颜,成为他府上一名再普通不过的侍卫,藏在队列里,远远望着他。
自从发觉他身边隐藏的危机,朱儿便丝毫不敢再懈怠,心中曾有过的侥幸都消失殆尽。她就知道,上神们遣她下凡一定是有什么不可说的目的,毕竟关乎着自己的命数,他们才不会轻轻放过。只是她不明白,一个下界历劫的神君如何会惹上这样的仇家,竟想要他断了轮回困在凡间。然她虽察觉到几分凶险,却无法退却半步,无论是出于使命,还是私情,她都想尽自己所能,像他曾对自己那样,护他世世周全。
再次靠近他始于那个原本极为寻常的夏日。
他是主子,身边服侍的下人临时有缺,无人可以顶替,便将她唤去身边伺候。虽做了许久的侍卫,她却一直是躲在人群里默默守护,从不敢接近,也无法接近。朱儿心里记着前两世的经历,再度面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难免有些忐忑,可他似乎与前世一样,丝毫不觉得有异,一切如常。
那日阳光很好,明亮晃眼却也令人困倦。他照例要在饭后小睡片刻,睡前却不得不换了身上的伤药,那是前几日他外出游猎时受的伤,不算重,伤口却有些狰狞,斜在腰背处,令他总不得安眠。
朱儿捧着伤巾与药粉,从容回到他的卧房,理所当然地要替他宽衣。他一直淡然平静的神色终于有了几分松动,抬手挡着朱儿的手,轻描淡写的声音却不容置疑,“你下去吧,本王自己可以。”
朱儿以为他用不惯旁人,自己却又不放心,忍不住与他争辩几句,“王爷的伤在背上,您自己怎么行?”
他抬眼看了看她,眼底的疑问一闪而过,面上并未显露太多情绪,只还坚持着。可朱儿亦坚持着,不肯退让半分。
僵持了半晌,他眼中的疑问愈发浓郁,却始终无法开口质问满脸真诚甚至还有些焦急的朱儿。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他扫了眼朱儿周身,目光落在她仍停在他身前作势要为他宽衣的那双手上。为了方便服侍,她把袖子挽到了肘部,半截手臂都露在外面,他仔细看了眼,实在不像是藏得住什么的样子,嘴唇终于动了动,言语间仍旧平静淡漠、一本正经,“姑娘如此心急地要为本王宽衣,可是不顾自己的清名了?”
朱儿一听到“姑娘”二字便已倍感震惊,连他话里的意思也来不及深思,满心只觉得难以置信,她一个从九重天跑下来的小妖,幻化成男子的样子怎会被一个凡人识破?还未等她想出什么,已被他的眼神逼得退到门外,并且随手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朱儿愣愣地在门外站了半晌,才又想起来换药这件正事,一着急也顾不上他的遮掩和自己的羞怯,微红着脸颊推开门径直跨入室内,抬眼却看到他褪去衣物的后背以及刺目的伤痕。
他听到开门声,只来得及将外袍系在腰间,皱着眉转脸便想训她,话未出口便瞥见她含着热泪的眼眸,一时间满腹的羞恼和顾忌都不驱而散,只好重又回过头背对着她,默许了她的服侍。
那时候朱儿骤然忆起自己曾经尝过的、彻骨的疼,也想起另一个如此隐忍的人,眼前仿佛看到彼时他忍痛安慰自己的模样,便湿了眼眶。泪水无声地滴到他的伤口上,混着药,一起融入他的血肉。
一室的寂静总令人觉得沉闷,朱儿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心绪,开口问道,“王爷,您是如何识破的?”
他似乎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寡言和平淡,“显而易见。”
“那您,一直都知道?”
“嗯。”
朱儿想了想,还是不明白,不仅疑惑他的眼力,更不懂他的意图,自己这样隐瞒身份,他知道了,为何还会留她到如今?
他似乎也知道朱儿心里的疑惑,言语间又染上几分不同往日的样子,轻松,傲然,“不然你以为,只凭你拙劣的伪装,便可以瞒过本王?”
心存疑虑的朱儿配合地低头称是,告了罪,且谢过他的宽恕。
他记得自己刚刚看破她的伪装时,仅仅只是觉得好奇。可侍卫们查不出她的真实身份,且都看不出她是女子,才令他对她有了兴致,便一直想要亲自探一探。想到此处,他收敛情绪,彷若不经意般询问起她的身世。
想起曾对他说过的谎,朱儿内心纠结了一瞬,还是编了个故事应对。不知是她编故事的水平有了提升,还是这一世的他太过好骗,竟没有再问下去,似是信了她的话。
细细地为他上好伤药,朱儿小心地替他裹好伤巾,又为他披上衣服,收拾好杂物便要退下。
“等等,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朱儿还有些恍然,应声道,“朱儿。”
这回答他听得不甚清楚,忍不住追问,“你,姓朱?”
她闻言愣了愣,不禁又想起初见时的情形。那十多岁的少年曾红着耳廓耐心为她解释这名字的由来,却只说了“朱”是红色,后来才知道他的姓亦是一个“朱”字,可她直到此时才猛然想起,这两个“朱”原本便是同一个字。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被他一语道破,令她突然间便醒悟了,心里不知纠缠翻转了多久的执念一瞬间便烟消云散。是啊,眼前的他还是那个给了她名字、救了她性命的人,只要他在,她便还有机会,一世不够,便生生世世,总有一天,她能助他破了这劫数。
解开久存的心结,她终于觉出几分轻松,言语间也不复先前那般低落,轻声应道,“回王爷,我姓朱,名朱儿。”
看着她露出令人心悦的浅笑,想起初见时与自己对视的眼眸,他不由地开口提醒,“若要掩饰身份,便莫要再如女儿般行事了,寻常男子,怎会总穿着绣红纹的中衣?”
他的目光扫过隐藏在她浅色外袍之下的红色花纹,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为何别人不曾发现她的身份。那纹路若隐若现、纤细难辨,似是绣在中衣之上,又像是在流动一般,颜色也并不分明,寻常眼力,怕是很难注意到。他心里莫名觉出几分愉悦,不知是因解决了心头的疑难,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可他不曾料到,一直以来他所看到的这所谓“红色花纹”,是寻常人肉眼凡胎无论如何也察觉不到的。他更不会知道,那总能被他识破的纹路竟是刻在朱儿的血肉里,是他的血液,曾留下的痕迹。
朱儿此时才想清楚了其中的关节,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总是瞒不过他的眼。前两世她都不曾过多掩饰,且一直穿着白衣,他看到了,也只当他眼力好。可如今她扮作男子,不仅收敛气息,还隐去了身上浅淡的纹路,他仍能看破,便只能是他身份使然了。到底是上神,与寻常凡人终究不一样。认清了他的身份,朱儿心中的敬意愈发浓郁,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郑重地开口致谢,“朱儿谢王爷提点。”
自那一日坦诚相见,朱儿便重又跟在他身边服侍,她还记得上一世与他相处的日子,记得他的习惯、禁忌。如今虽已是另一个身份,连性子都有些不同,他倒还是保留着那些习性。朱儿有时会想,是不是他在九重天上也一直都是如此?幻想着神君百般挑剔的样子,总令她觉得亲切好笑,竟有些冲淡了曾深刻在心中的模样,那令人敬畏的冷面神君,如今已慢慢幻化成另一个样子。
可惜他却只记得此生,也只知自第一眼开始,便埋下的疑虑。他记得她那时的眼眸,透着女子独有的柔美和忧郁,朦朦胧胧地仿佛掩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她那笼罩着淡淡愁容的眉眼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便收敛了情绪,低眉顺目的样子却令他有些不喜。然而起初只是怀疑,在看破她的伪装时,在她一语道出旁人所不知晓的他的伤处时,在她不顾男女大防执拗地要为他宽衣换药时,他一面猜测着她的意图,一面却又一再给她机会。直到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他仍是不解,不明白朱儿为何会如此熟悉他的喜好,不明白她的眉眼如何会一点点舒展,看她散去黯淡而逐渐变得开朗,他却不知是悲是喜。即便谨慎如他,看到朱儿每日心无旁骛地照顾自己,也总该放下心里的疑虑,然他心中已不仅仅埋着疑虑,还有早在初见时便已稍稍察觉的、她眼中依稀透出的那个无法驱散的阴影,藏着她的心事,也藏着与他无关的,她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