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铁骊说:“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知识分子,温文尔雅的。”
谢芳说:“他特漂亮,眉清目秀,特别文雅。”
张瑞芳说:“反正他挺神气的吧。”
陈凯歌说:“单凭一部《早春二月》,他的表演已达艺术顶峰!”
陈红说:“从未见过他衣服皱巴巴的或头发没弄好。一看就是一个自爱和热爱生活的长者。”
黄宗江说:“过去没有‘酷’这个词,他就是‘酷’和‘帅’!”
半个多世纪前,一部《乌鸦与麻雀》令年仅二十七岁的孙道临立足影坛。之后,从《渡江侦察记》之“李连长”、《永不消逝的电波》之“李侠”,到《早春二月》之“萧涧秋”,孙道临的银幕形象早已成为一个时代的标识。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老人过完生日后十天飞向天国。道临先生往生后,至爱亲朋纷纷表达惋惜与不舍之情。
与道临先生相识,可回溯至三十年前,一九八七年,上海电视台筹办《我们大学生》节目,在全市高校遴选节目主持人。我被当时就读的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推选参赛,经层层筛选,终于闯入决赛,而孙道临先生正是总决赛评委会主席。虽然素昧平生,但道临先生给予鼓励和关怀。之后,我便有机会去道临先生家请益。道临先生家位于淮海中路武康路交界的武康大楼,这幢颇似巨轮的庞大建筑原为“诺曼底公寓”,由犹太建筑设计大师邬达克设计建造,环境幽静。道临先生曾在《忘归巢记》中对此有所记述:“……我格外庆幸窗外马路对面,是一位伟人(宋庆龄,编者注)的故居。托她的福,从我窗口望出去,因为是在楼的高层,所以望不到窗下的马路和熙熙攘攘的车辆,却只看到对面宅子中的绿树丛……”每回拜访道临先生,都是一杯清茶,相对而坐,聆听道临先生谈文论艺,有时我也会将诸多市井笑话告诉他,惹得他捧腹大笑。所以,他在一篇短文中,用文字为我画了一幅素描:
“我眼中的曹可凡是个豁达乐观的人,他圆圆的脸庞上时刻漾着笑意,和他在一起,你可以得到快乐的享受,因为各种各样的笑话随时会从他口中畅快地流出,而那时他自己的面容却是严肃的。当笑话讲完了,他镜片后面的眼睛才会狡黠地一闪一闪,接着嘴巴弯一弯……”
一个溽暑难耐的午后,我照例去道临先生家喝茶闲聊。道临先生向我吐露了一桩心事。原来,许久以前,他将历年诗文旧作整理成册,交一家出版社出版。不想文去书空,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多次催问,得到的却是搪塞与敷衍,甚至一些珍贵照片也遗落散失,不知去向,老人为此闷闷不乐。于是我自告奋勇,允诺设法帮先生完成夙愿。道临老师顿时愁眉舒展。凭多年交情,我找到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崔美明女士,结果一拍即合,美明女士对道临先生的诗文颇感兴趣,于是经过一阵忙而不乱的索稿、定稿、校样之后,《走进阳光》一书得以面世。封面照片由道临老师亲自选定:他身着浅蓝色西装,墨绿底色配橘红色花纹领带,呈飘逸状,道临先生略微侧身凝视远方,一头白发与其红润的脸庞沐浴在阳光之中,一种浓浓的历史感与勃勃的生命力油然而生。道临先生一生的挚友与同窗黄宗江写来长达数千字的序文。文章回忆了他俩数十年的友情,并称“孙道临是一首诗,是一首舒伯特和林黛玉合写的诗”。回想这一经过,我心中满是欢欣与“得意”,道临先生更是幽默地在书的扉页上写道:“谢可凡‘大媒’。”
道临先生在《走进阳光》一书中详尽回忆拍摄《家》《永不消逝的电波》《渡江侦察记》和《早春二月》等经典影片的表演体会,也谈到台词艺术的魅力和有声语言的创作。说起“生存还是毁灭”这句《哈姆雷特》中的著名台词时,人们自然会想起为电影《王子复仇记》中“哈姆雷特”配音的道临先生。在这部戏中,道临先生明晰纯正的语言,顿挫有致的节奏,生动、准确、传神地刻画了这位丹麦王子的性格特征,显示了他那超凡脱俗的语言技巧。
有人说,听道临先生朗诵是一种享受,它让你张开想象的翅膀,自由驰骋于作品所描绘的意境之中,领略其中的无穷韵味。殊不知,道临先生年轻时羞于在公众面前大声朗诵,因为他认为再好的作品一说便俗。然而一次偶然的演出却改变了他对朗诵的看法。大约六十多年前,他在上海文化广场面对成千上万名观众朗诵“黄河之水天上来”时,观众激昂的情绪与他内心的波澜形成强烈的共鸣。他深感“诗,不再只是环流于心底的孤独的潜流。它还能飞向观众,引起交叉共鸣的回响。它问道于千万人的心灵,共同融入一个时代的感情巨流之中。比起演戏来,朗诵需要与观众更直接地交流和相互感应,因而具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和煽动力”。
尽管道临先生谦称朗诵仅为“业余”爱好,但事实上,他是业界公认的大家。二〇〇〇年,我与语言学家王群教授策划《银汉神韵——唐诗宋词经典吟诵》,责任编辑依然是崔美明女士。道临先生在其中吟诵十首古典诗词。虽说他对这些作品烂熟于心,但仍一丝不苟,认真准备,不放过哪怕细小的疑问。吟诵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时,他完全沉浸在诗人艰难凄苦的处境中,蓄积已久的悲恸之情犹如火山般迸发,悲怆激昂地吟咏出“天若有情天亦老”;又以低沉凝重的声调,念出最后两句诗“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最后将“波——声——小”重复吟咏,且声音、气息渐次减弱,细致入微地传达出诗中忧伤怅惘的思绪。朗诵陆游《钗头凤》时,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任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特别是最后破喉而出的三个“莫”字回环凄切,听来利箭穿心,让人悲痛欲绝。录音完毕,他伏案恸哭,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慢慢从词的意境中抽离出来。而在李白名篇《将进酒》中,当读到“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时,道临先生出人意料地在“惟有饮者”后加了一个叹息。这一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叹息,让人体悟人间苦涩,极富艺术感染力。古典诗词吟诵要表达作品所蕴含的千古神韵,这种神韵既来自作品悠远隽永的精神之美,让人有所感悟;同时也源于吟诵的韵律之美,让人击节而歌。从这个意义上说,道临先生朗诵艺术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二〇〇五年,道临先生因带状疱疹入院。不久记忆力急剧衰退。我去华东医院探视,他似乎认识,却又说不出名字,只是试探地询问:“最近可忙?仍在原单位工作?”我说:“道临老师,我是最爱吃的可凡,您怎么忘了?!”没想到,一番话说得老人有些不好意思,一边帮我削梨,一边喃喃自语:“知道!知道!怎会不知道!”可没过多久,他又重复刚才的问题。刹那间,我悲恸难忍,向来思维敏捷、谈吐优雅的他竟然病成那样。望着他那慈祥又略显木讷的脸庞,想起了与他交往的种种往事:有一次到北京参加朗诵会,他带着秦怡、乔榛、丁建华、袁鸣和我,去吃地道的北京小吃——豆汁儿和炸焦圈,豆汁儿的味道像泔水,难以下咽,我便使劲捏着鼻子一饮而尽。看着我那副狼狈样,他哈哈大笑。袁鸣给他学猩猩讨食模样,他也跟着模仿,如同孩童般纯真。《银汉神韵》首发时,他正在遥远的北方,冒着风雪拍摄《詹天佑》,八十多岁的老人,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但趁剧组转景时,匆匆赶回上海,还即兴朗诵了几首古诗……
大约一个月之后,偶然遇到张瑞芳老师,她问我是否去医院探望过道临先生,并说是道临先生亲口告知于她,我心中大喜,莫非老人记忆已然恢复?于是赶紧和文娟老师联系,次日清晨便赶往医院,与之录制《可凡倾听》。道临先生对此次访问也极为重视,特意让女儿庆原从家里带来烫好的西装、衬衣和领带。可他却觉得色调不配,不满意。不得已,文娟老师给他换成米色西装、白衬衣和绛红色领带。交谈过程中,我发现他记忆时断时续,常常陷入长时间停顿,但他仍然记得儿时放羊时那几头羊的名字;记得曾借给他尼采著作,体胖高大、满脸胡茬的同窗、朱自清之子朱迈先;记得在朝鲜战场牺牲的战友。当我低声朗读一段他写过的有关母亲的文字:“一九四二年春天,我离开了家,刚满二十岁的我异常孤独,在槐荫遮蔽的窗下,我感到周围全是黑暗,生命毫无价值。有一天,我在外面奔波一天后,回到那栖居的小屋,发现桌上放着两个覆盖着红色剪纸的茶杯,那是母亲嘱人带来的。剪纸的花样象征着吉祥,我呆望着它们,眼中充满泪水。”道临先生闭着眼,静静地聆听,潸然泪下:“这是……这是……母爱。母爱是最让人感动的。其实因为父亲长期得病,我父母当时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了。但是她还是不忘记自己的儿子,我怎么能不感动呢!”
可是,说及他演过的经典银幕形象,有的他依稀记得,如聊及郑君里拍摄《乌鸦与麻雀》,他说:“君里拍摄时谨小慎微,往往沉默思索半天才开机”;聊及《渡江侦察记》,他说:“我让陈述给我画像,一个戴军帽的军人模样,从中得到塑造人物的自信”;聊及拍摄《家》时觉慧的扮演者,他笑言:“他是‘张恨水’,可我老哭,是‘孙大雨’,他总批评我。”不过,大多数角色记忆,却呈现空白状态,也许我不经意间流露出茫然的神情,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哽咽道:“忘了,忘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知道你来做节目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不行了!你们认识的那个孙道临已经没了!”说完,竟像孩子一般号啕大哭。我深知他内心的苦楚,但也无能为力,唯有陪他一同流泪。十年过去了,我依然不敢看那段画面,节目也未采用,生怕热爱道临先生的朋友无法接受。我将那几句撕心裂肺的话语深深植入脑海深处,成为永久的记忆。道临先生常诙谐地将自己的姓“孙”(Sun)称为“天上的太阳”。其实,他在我心里,就是太阳,不落的太阳,带给我们温暖和力量。
道临先生拍摄《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时,曾给导演佐藤纯弥先生写过一首小诗,若将诗中“佐藤”改为“道临”,小诗也可视作道临先生一生的写照:
从来男儿多血性,
踏遍荆丛唱不平,
正是路转峰回处,
青山照眼看道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