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枕头人》来沪首演,制作人史航邀圈内好友朗读童话,并细叙童话与成长之关系。其实,对我这样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说,童话在童年时代是完全缺失的,待真正读到童话,早已是翩翩少年了。那时候,虽仍处于禁锢时代,但人们似乎已嗅到春的气息了。由于我读的小学,外语教育以俄语为主,身为圣约翰大学高材生的父亲便嘱咐我在家中自学英语。他坚信英语将成为国家与个人走向世界的桥梁,而“教材”便是一些英语原版童话。借着英语学习,自然接触到安徒生与格林童话。由此,仿佛步入一个五彩斑斓的魔幻世界。但父母毕竟是“双职工”,平素鲜有足够时间陪伴,尤其寒暑假,如何让孩子安然度过,父母大伤脑筋。幸亏母亲有位“闺蜜”林伯母,她看出母亲有难处,便提出假期可去她家小住一段时间。林伯母的先生林举岱伯伯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专门研究英国史的教授。林教授林伯母住在“师大一村”一幢两层楼的老屋里,屋内陈设简单,四周都是书柜。林教授身材不高,圆鼓鼓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说话语速偏慢,还夹杂着些许广东口音,显得和蔼可亲,丝毫没有想象中学者的威严。林先生林伯母育有一子一女,儿子比我年长几岁,女儿年龄则与我相仿,我们仨每日清晨安安静静坐在小板凳上,听林先生给我们讲欧洲童话。此外,他还会仔细解释每个单词的含义。很难想象,一位名重一时的大教授竟然会给三个小孩子教授英语课。印象中,林先生一副弥勒佛模样,永远和颜悦色,从不疾言厉色。唯独有一次拍案而起,原来,“四人帮”上海余党弄出一幕“考教授”丑剧,令诸多大学问家蒙羞。林先生义愤填膺,据理力争,想必一定为此吃了不少苦头。记得那年暑假临近尾声,林教授从书橱中取出一本他在一九五七年出版的专著——《英国工业革命史》,并在扉页上郑重写上“可凡小友存正,林举岱”。那个暑假于我而言,意义非凡,虽然少不更事,但亲眼目睹一位大学者坦荡的胸襟与治学的严谨。这段经历在一个少年心中埋下了一颗文化的种子。
尽管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艺术记忆是灰色的,但灰土中也时不时兀然冒出一两朵鲜艳的花朵。母亲有位教钢琴的朋友金老师,每逢节假日,她会带我去金老师家接受艺术熏陶。某个夏日,金老师邀请三五知己小聚,座中有位端庄娴淑的中年女子,虽不施粉黛,一件白色衬衣平淡无奇,但由内而外的美丽与气质,力压四座。经不住朋友怂恿,那位女士便在金老师的伴奏下,演唱了一首《浏阳河》。我虽不懂声乐艺术,但其歌声清亮、悠远,真所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后来才知道,那位女士便是高音歌唱家张权。张权早年留学美国,是当年唯一一位在国内演过歌剧《茶花女》的歌唱家。因受冲击,从北京迁至哈尔滨市歌舞团工作。那次来上海,大概是来同样为歌唱家的女儿莫纪钢家小住。差不多同时,跟随弹琵琶的姨夫去汾阳路音乐学院玩耍,偶然在校园发现一位气宇轩昂的长者边扫地边唱歌,于是,偷偷紧随其后,仔细聆听,虽然不懂唱的究竟是什么,但总觉得声声入耳、字字入情。终于忍不住,走向前去,弱弱地问了声:“伯伯,您唱的是什么歌?”长者停住脚步,微笑着说:“《跳蚤之歌》。”姨夫告知,那位长者是男低音歌唱家温可铮,而《跳蚤之歌》则是俄罗斯作曲家穆索尔斯基,借用歌德《浮士德》中魔鬼梅菲斯特与朋友所唱《跳蚤》一歌的诗句,写的一首讽刺歌剧歌曲。父亲得知我见到温可铮也异常兴奋,因为他是温可铮的忠实观众。如今回想起来,无论是张权女士演唱的《浏阳河》,还是温可铮先生演唱的《跳蚤之歌》,应该可视作自己的艺术启蒙,影响着以后的审美取向与标准。
因为工作缘故,我见识过不少大家的怀瑾握瑜、明德惟馨,感受到他们的深情敦厚、赤子之心。聆听教诲,仿佛涉入一条条悠远深长的人生长河,抵达理想纯净的彼岸。书中所记载的便是我与这些深情之人交往的点点滴滴,或浅或深,或长或短,都铭刻在心,久久难忘。于是,便尝试以文字与大家分享。不知各位看官以为如何?
二〇一九年九月十七日十一时
于海上“静思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