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齐独自坐在长廊尽头,身旁放了一盘糟好的花生和一壶酒。
秋风与竹叶纠缠,发出簌簌的声响,些许花生米散落在小桌上。沈齐找不到盘子的准确位置,因而每一次想捉住几颗,便要丢出几颗。
身后,园中扫洒的仆人,磨着洋工,潦草地挥了几下扫帚便匆匆离开。
原来,沈齐是个瞎子。
大商户谢家的嫡长子,原本应该富贵至极的人生,却过得磕磕巴巴。
三岁一场大病,药石无医。
家中后事预备完毕,正巧了,来了位衣衫褴褛的算命先生,在谢家住下月余,留一话离去,救了沈齐一命。
那先生原话是——不如舍了富贵去。
当日,家中上下便替他收拾妥当,送到城南山上去了。果然,几天后,沈齐又是活蹦乱跳的小屁孩儿一个。
沈齐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在城南山上,离了亲族,活了十数年。
等他过了十六岁生日,家中老管家来替父亲传话:让他预备着嫁娶之事。
但这传话过去小半年,不见后续。
十六岁的沈少爷,在一众好友的“两肋插刀”之下,才知道这事已经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当事人却要揣着糊涂装明白。
这日,城南山中谢家别苑,酒宴正酣。
有人说起了近日城中的趣事,城内最近风行几首打油诗,这诗中主角还是这别苑主人。
“柳州城中奇事多,谢家有个少爷窝。大爷姓沈名唤齐,年少多病难就医。多亏疯癫道士言,薄命城南山中活。总算年芳十六余,一朝嫁娶为人妻。。。”柳州的孩童最近嘴里都是这样的顺口溜。
沈齐从笑得前俯后仰的好友们嘴里凑齐了句子,细品过后,觉得说的与他自己没多大差。只是,怎么就要做别人的上门女婿了?好歹也是谢家长子,如今成了年,不说接回家里去,要被送出去?
沈齐面上显露疑惑之色,问向厅中人:“我那位相公是哪家公子哥儿?”
江家小少爷江云川放下手中酒盏,脸色驼红:“哈哈哈~沈齐,你这都不知道,难怪呢,我说你怎么没闹起来?”笑语嫣然,甚是迷人。
“你真不知?你家相公就是林家的大小姐啊。”陆三少爷抢先揭秘。
魏家大爷也打趣着:“沈兄,这日后你嫁了过去,咱们可就难有这样的日子可过了!上哪再找这么个神仙地儿啊?”
......房中人声嘈杂起来,大家都在嚷嚷。
“林家大小姐不是个母夜叉吗?”
“不对不对,是硬冰一块!”
“那可不,等和沈兄成了亲,就该化成水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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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月亮已经落下枝头,别苑中声音也渐渐消散。
众人都已经睡下了,酒气散去的沈少爷站在海棠树下,独自对影。
酒宴上的沈少爷对林家大小姐的风评一笑而过,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没人知道此刻沈少爷的心里有多愁,愁的不是结亲的事,愁的是结亲的人。
于是乎,他想的就是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相公”。
城南山中人烟稀少,沈齐虽有一群朋友时常相聚,最常却也不过一月一次,并没有太多的机会知道城里的各种故事。既然他都不费心思地知道了,想必“相公”那里,也已经知道了吧。
沈少爷估摸得不错,林家大小姐也确实知道自己的婚事在城里被传得沸沸扬扬。
这个时候的原本林小姐已经睡下,也该是睡得最熟的时候。但今夜也和她那位“未婚妻子”一样,没有睡着,心里想的都是这事儿。
林家家大业大,到林大小姐父亲林智老爷这儿,家中人丁不旺,只有与原配夫人育有一女林晔;与续弦夫人育有一子林旸。林小姐,前不久与城中谢家大少爷定下亲事,一年后娶亲。林少爷也早已经敲定了婚事,定下了前任县官老爷季家的千金。因季家小姐长了林旸两岁,如今虚岁十六,定了年后完婚。
林晔心里愁,愁的是结亲的事,却不是结亲的对象。
这说起来,林小姐可算是女中翘楚了,从小都没觉得自己要嫁人。前些年还准备着去带发修行,好说歹说,只在庵中暂住了月余,便被林家老夫人呼天喊地的拉了回家去。接着就紧锣密鼓地张罗起她的亲事,仓仓促促,几月前促成了这桩婚。
如今婚事刚刚说定,还没有正式的媒妁之言,也未及下聘,就已经在城中传扬。
虽说大多都是在编排那位谢家少爷,可她的事也无可避免的再次出现在街头巷尾,人们的嘴里。
还未成亲,林小姐仿佛就已经看到了婚后的悲惨人生,如何能够安眠?
谢家。
不久后,谢家的老管家带着家中仆妇一同来接少爷回家小住几日。就因着,这婚事。
十七年来,沈齐第一次回谢家,小住几日。
谢家和林家的意思一样,既然在坊间都传开了,那么,就该早早下聘。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大少爷在身边小童肆月的搀扶下,下了轿子,缓缓迈过门槛,进了谢府。方下车时,便已经看见谢府门楣张灯结彩,院中也挂上了红绸。
家中已经准备妥当,才派人接回当事人啊。
家中许多人都看着面生,高堂之上端坐的老爷便是他的父亲,谢老爷。另一边尊位上坐着的妇人,与府中众人的喜庆穿着截然不同,衣着朴素,倒和沈少爷的素衫相当,这便是他那位常年避世佛堂的母亲。
他在外养病十六载,母亲便在佛堂供奉十六载。母子间一年只见两次,谢夫人的生日和沈少爷的生日。
沈少爷在肆月的搀扶下向双亲行了礼,接着就是众人向他道贺。等一众寒暄之后,沈少爷见高堂尊位上坐着的母亲大人已经离开了。谢老爷摆了摆手,让他早点歇着,养好精神。
过了两日,便由媒婆在前,沈少爷由家中二弟、三弟陪同,后面是抬聘礼的队伍。
一行人浩浩汤汤向林府去。
这定亲仪式,是男方第一次正式上门,多是男女双方都还未见过面,双方可借机互见一面,这是当地风俗。有的就在厅堂树立一方屏风,女子就在屏风后面;有的或将家中花园空出来,花草间留下两人兜兜转转,好相看......
经过哪里都引来住户、小贩的观看,注目于队伍前列,那个被人搀扶着的人,正是沈少爷本人。
沈少爷耳中不时听见街巷小声的议论:
这,这沈少爷还真的,真的是要去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啊?
谢家又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说呢?
谢家那正房夫人也肯?不是她的独子吗?
那又如何,谢夫人青灯古佛常伴,早就不管事儿了。
老夫人呢?
啧啧,看看沈少爷那病秧秧的样子,谁能放心把......
病秧子?你没听说沈少爷交友遍江湖?城南别苑,猫猫狗狗都能去......
听说那林家小姐也不是好相与的,还说不准是谁倒霉呢?
且看吧~
什么下聘啊?我看是嫁妆吧?
你还别说,这谢家还真舍得,这么多嫁妆.......
哈哈哈,花钱送瘟神罢了.......
.......
沈少爷扯开嘴角,轻轻地笑了。身边肆月低眉顺眼,小声道:“都说让少爷在别苑消停些,瞧着了吧,大家都说的是什么?白白坏了名声。”
“行,今儿见了新娘子,要是少爷觉着好,回去就消停!”沈齐远远瞧见林府的院墙了,收回目光。
终于满城的人都看过了这一行人,林府也到了。
身边的肆月委屈的模样惹得他又忍不住逗趣:“就算新娘子不好,少爷为了咱们小肆月,回去也消停,好不好?”
肆月偷偷翻了个白眼:“少爷就这样招猫逗狗的,我算是不指望了,只盼未来奶奶真是个厉害的主,才算!”
沈少爷的笑容大了些,灿阳下,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看上去,病气被生气压了下去,竟是俊俏一个美人儿。“原来我们肆月是小猫小狗啊?也不知道你未来的奶奶,到底是喜欢猫,还是喜欢狗啊?要是都不喜欢,可就难办咯~听说是不喜欢猫的。”
于是,肆月乖巧闭嘴。心里打起鼓:这也是个问题啊。
原来,肆月养了叫五月的只猫,向来是可劲儿地宠,那便是他的心尖儿肉。听了少爷这话,根本不解其意,直接拐到担心自己的小祖宗身上去了。也没嘴皮子功夫和沈少爷继续叨叨了。
林府礼节周到,热情地接待了前来下聘的人。
只是林家老爷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每当和他说起话来都是干梆梆的,气氛一度凝固,看来这岳丈大人对女婿不太满意啊。倒是林家夫人,每每及时化解尴尬,和媒婆、二弟一唱一和,倒像是一对和谐的母子或是岳母与女婿。
沈齐坐得端端正正,回话进退得当,收起了平日的懒散,在他能力之内,尽量做到最好。话语间,林老爷的脸色渐渐缓和不少。
这时,林夫人笑道:“今日人过来就好了,这么多的聘礼送来,来日咱们又送过去,倒是两头跑,辛苦这几遭。“
刚一说完,林老爷面色就变了。
堂上也没人说话,林夫人的笑僵在了脸上。
“夫人这说笑倒也有些道理。若世间男男女女结亲,都不需要这些白物,也算简单,不知要省去多少事。”陆家二少爷向来分辨清楚,及时接上,要过了这茬。
“但所谓礼不可废,何况人生也不过这一次,想来在这两遭麻烦都该担下。”陆家三少爷不如二个深谙世故,只要自己的话出口,不必在胸中憋闷。你家小姐千金,我家兄长也是家中长子,如今,如今要嫁过来,还能少了聘礼?你当我谢家穷到这个地步了?
“是,三公子说的是,这是喜事,可不是人人都乐见的?”林夫人笑着,余光瞟向没有开口的沈少爷,“我说我家晔儿有福气,日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也就放心了。”
但三少爷显然是不想草草结束这个话题的,预备着又要开口了。
沈少爷自在,恭恭敬敬起身,向准岳丈大人作了一揖,“林伯父海涵,沈齐房内坐了半日,胸口有些闷,想出去透口气儿。”
城西的媒婆自然知道该怎么办,急忙附和。巴不得早点结束这厅堂里的谈话,大家也都明白,沈齐一走,厅里方才还要四射的火花,顿时熄灭了下来。
林家花园布局巧妙,花木精致。
想起谢府花园中的山石布局,沈少爷不禁觉得谢家在林家面前,还是林家会享受生活(谢家简直像个豪横的暴发户儿)。
他在这转悠也有一会儿功夫了,一个人影儿都没看到。便打算绕到那塘上风亭里略坐一坐,这春天日头最容易晒黑人了。
刚坐下,就看见旁边的廊桥栏杆边的裙摆一角,面儿绣着鸢尾花。
沈少爷看了一会儿,也没见林小姐把脑袋伸出来,便转过头,看向正前方。
然后,余光中,就看见那抹蓝紫色的裙摆出来了些。接着,就感受到了从上到下、一览无余的注视。
他略微转过脸去,林小姐又缩了回去。这,她把人看了又看,自己还不能看她?
总之,这场相看,奇奇怪怪的过去了,到了头,沈少爷也没见着林小姐长什么样儿。
林小姐前脚离开,厅上的人后脚也进了花园。
谢家老三正拉着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少年,推推搡搡到沈齐面前:“呐,这是我大哥,快叫姐夫!”
少年吱吱呜呜,耳朵都红了。一边挣开谢三少爷的拉着他的手,一边看向一边的父母。父母既然没说什么,那就是可以这样称呼的。于是,小声地叫了一声:“姐夫。”然后便规规矩矩地站在母亲身后去了。
谢三少爷忙着笑他。
一片和谐中,谢家三位少爷终于辞别林家,往谢府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