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兰从不曾想过原来极致的美好与极致的黑暗是一株并蒂莲,都能将刀刃捅进他心里。
尖利的刃尖没有犹豫,不受阻拦地蜗居进他那颗早已经蛰伏在阴暗角落的心,在里面开疆扩土,绞得血肉模糊。
他终于害怕起距离的可怕,穆轻眉离他那样远,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不知道她的想法,到头来,就只能在恐慌里沉溺。
恐慌。
是恐慌。
他常做梦,千奇百怪的梦乱成一团,醒来时,清晰得刻在他心上,一幕幕地上映。
有时候,他梦到过去的那个只能选择忍耐的少年,穿着女式的纱衣,面敷铅粉,口点朱砂,颊染红霞,与穆轻眉遥遥相对。
那太阳一样的,没见过生活苦悲,不知道人世蹉跎的姑娘,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用她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狼狈不堪。
他们之间隔着白茫茫的大雪,鹅毛一样,阻挡住了穆轻眉的神情。
那少年眼里酝出了雾气,不受他控制地,泪水泉流一样涌出,在他脸上滑下白白红红的痕迹,像是戏台上滑稽的丑角。
他是那人群之中迷了路的孩子,什么也握不住,什么也求不得,只能隔着茫茫大雪,一声一声地喊:“阿眉,你别走。”
结果呢?那人只是冷淡地转过身,轻蔑而厌恶地说:“我不认识他。”
他这才发现,穆轻眉身后站满了锦衣华袍的贵族男女,听到她的话,便都大笑起来。
他自己竟然也笑了,像是在嘲讽他们的恶劣;更像是跟着他们一起,嘲讽自己的低微。
承兰从梦中惊醒,看着重重叠叠的帷帐发呆,帷帐上,绣着对相依相偎的鸳鸯,停在河岸边,窃窃私语似的,嘲笑他的不堪懦弱似的。
心脏响得鼓擂一样,震得他头疼。
可有时候,他又会梦见自己与穆轻眉一起,踏在南楚的皇宫内,他们一起谈论过去,一起说起那畸形的恨意。
他站在一旁,看穆轻眉指挥宫人,把承载了他过去痛苦回忆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清理干净,最后,添补上各种新鲜花样。
她种上成排的桃花,她让空茫茫院落变成了一片片竹林,她把那些金碗银碟都换成晶莹剔透的陶瓷杯盏,她把绣着金丝线龙纹的的又滑又亮的锦被换成舒服绵软的绵绒,她把承兰所有荒瘠的过往,偏执的恨意都扫荡干净。
她离自己那样近,鼻息轻轻打在他颈边,说:“没事啊,承兰,你现在有我了。”
他们牵着手行遍那座皇宫,他们一路言笑晏晏,他们互相开着玩笑,讨论着中午要吃什么。
可这样的梦总是结束得仓促纷乱,他只能在梦醒后才意识到,原来一切都只是他内心最深处的臆想,真实的承兰,懦弱卑劣,连自己都没法认可自己。
于是,折磨他的便不只是不堪往事,还有穆轻眉的单纯美好,穆轻眉的黑白分明。
他像是叼着一块肥肉的狐狸,明明美味在眼前,却怎么也不敢下口。
他畏手畏脚,害怕自己梦里的那穆轻眉的疏远,也害怕自己极致的不完美展现在穆轻眉面前。
他丧失了自如地与穆轻眉谈笑的能力,也丧失了提笔写信的勇气,他又一次缩进自己封闭冷硬的壳里,干脆选择了不去触及美好,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美好离他而去。
只因陆闵得来找他问了话,只因由此可见,天家的那两位知道了他的身份为假。
多荒谬。
但他就这么退缩了。
穆轻眉的信源源不断地送来,信封上,用那个小小的桃花印封了。
可结果呢?他连信都不拆了。
他怕穆轻眉说:
“承兰,我知道你是兰濯缨了。我知道你是那个天下人口中为了永享荣华富贵,甘居天子床榻的兰濯缨了。”
可这一切,对于完全不知情的穆轻眉来说,只会是忽冷忽热的敷衍。
接连十几天,她不止一次地去问自己的探子:“有没有兰公子的信?”
可是探子的答案永远是没有。
到最后,她的希望和失望夹杂在一起,既想着这么多天承兰没来信,今天一定会有信来;又想着,他是真的不想写信了。
她才和兄长固执而坚决地说自己愿意等着承兰,说自己相信承兰,可结果呢?他忽然就没了消息。
穆轻眉的骄傲为她营造了华丽的袍子,让她不愿意将心思完完全全与人诉说。她仍旧是看她的文书,管理她的人手,可却在夜里长久地无眠,看着无边的黑暗里,屋内一件件物事渐渐在眼中清晰,然后,不可避免地想起承兰。
她为他找理由,想他也许是太忙了,也许是和庐江总督的纷争太费神了,想他或许是生病了。
可待到第二天晨起,她重又理智清醒起来,这些理由就像是一记记耳光,让素来骄傲的穆轻眉感到无比的自惭形秽。
时间翻书一样过着,小皇孙的满月宴不期而至。
晋帝给他赐名穆封平,说是“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王皇后当即便不高兴起来,暗地里和宫人抱怨,觉得晋帝是忌惮王家的势力,什么“封侯非我意”,说白了就是不愿意给她的子孙爵位,连带着不愿意给王家半点借用皇子皇孙争光的机会。
满月宴上,穆轻眉给这小侄子送了个小小的银手镯,上面雕刻着镂空的兰草,显然是早就开始准备的。
王皇后抱着小皇孙念叨的时候,晔王还是得照规矩坐在下面,与穆轻眉一块儿,对着一桌的吃食发呆。
穆轻眉是因为承兰的事睡不好觉;穆青云则是为了那远在法华寺的妻子苦闷。
似乎整个宴会上,高兴的只有抱了孙子的帝后,与摆出一番夫妻和睦模样的太子与太子良媛。
要是这宴会就这样过去了,也倒好了。
偏生一轮歌舞过后,王皇后说话了:
“这三个孩子如今也大了,也得考虑婚嫁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