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想不到，也想到，顾剑万箭穿心也要护住阿渡，一切都是为了此刻这个心神俱碎，泣血哀鸣的女子。
此生裴照都不能忘记，顾剑于半空垂落的手，那是怎样的挚爱才让他如此的无怨无悔，舍生忘死。
太子大事已成，太子妃悲痛欲绝，裴照上前确认。
裴照探过顾剑的颈间、胸前，不过片刻，复命已亡。
在小枫的蔑视斥责下，在李承鄞的心满意足中，裴照挥手让人上前抬走了顾剑，羽林军井然有序地退下。
送小枫阿渡回宫救治，送李承鄞回宫休息，遣人清扫残迹，他继续当值。
裴照让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皇宫又恢复了平静宁静。
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那被生生咽回的一口心血，里外尽湿的三层军袍，从此再也张不开的八石强弓和独自煎熬的二十个日日夜夜，以及此后更漫长的等待。
院门被推开的一瞬，早已隐在两侧的卢远霆和林东成，接过了秦臻和涂小鱼抬着的人。
他们想过各种可能的惨烈，只是所有的所有，都无法和眼前这一幕相比。
二人差点晕厥过去，等得难道就是这一场万箭穿心？
他们强忍悲痛，卢远霆手如闪电，在顾剑身上疾走如飞。
秦臻和涂小鱼小心翼翼地取那些插满他全身的箭，林东成配合把早已准备好的密制伤药敷上。
今夜当值的六个统领，他们不知道裴照有什么安排，从来没有问过。
他们彼此也没有商量谋划过任何，只是刺客事件之后，他们愈发地刻苦练箭。
他们之中除了秦臻在送密信给大雷时到过此处，其他人一概不知。
秦臻在这二十天里，把从宫中到这里的路线摸得烂熟。
期间，他在深夜一人以轻功全力的情况下跑过至少过三十次，以期跑出最快速度。
他们六人只在今夜布署时才相聚过一刻，主要是制定伏击计划，各自领命。
只是在议事结束后，涂小鱼低头拍了腿上的土，冯志义站起紧了紧束腰，管松扯了扯背上的披风，吴安把手抚在颈后捏了几下，邱胜明正了正头盔捋了捋红缨，除了这些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他们没有任何交流。
众人踏出羽林卫军议厅时，秦臻望向他们，拍了拍胸口，像在预祝今夜伏击一举获胜。
刀客治刀伤，箭手医箭伤，因为只有他们才知道，砍哪里最要命，射哪里才致死，射哪里才能活命。
顾剑身上中的箭共一百一十九支，要害部位三十一支，在来的路上秦臻点得清清楚楚。
他和涂小鱼一路不能停留耽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
他们只能借凭伤口血流的情况判断轻重，利用赶路的时间盘算好救治的先后。
弓箭手的手是最稳的，不管秦臻和涂小鱼现在心里有多痛苦，他们的手没有抖过半分，一支一支取下由他们亲自射进的箭。
每取一处箭簇，秦臻和涂小鱼都是一身冷汗，但心里却多了一份信心。
箭可以杀人，那能不能救人？怎么救？
有人会想这个问题吗？有人能做到吗？
能，以命相搏。
有，他们做到了。
裴照挥手下令停止射杀，秦臻是第一个冲下城楼，第一个站在裴照身后的人。
众人看他，像是要邀功要讨赏。
他迫不及待地张望，似乎还有点挡住了太子的视线。
是啊，今夜谁不想获得封赏呢？杀的是刺杀当今皇上的刺客，定是大功一件。
秦臻怕自己站得太前，又怕自己站得不够前。
他怕在裴照下任何命令时，领命的人不是他。
他怕裴照去检查顾剑时，太子也同去。
他怕太子妃抱着顾剑不放手，他的怕是从脚心到头顶的麻。
直到裴照朝他挥手，又看向涂小鱼时，他的心才一下子被激醒，全身绷紧。
这是他们六个人都在等得一刻。
当秦臻看到顾剑的头部和颈部，未中一箭的时候，他已经在等了。
这一刻让秦臻知道，他们还是那为一场没有命令，没有增援的死战而大漠奔袭的十八人。
裴照没有阻他们，而是在绝境中走出了第一步，一如当年。
管松和邱胜明做到了，以杀器挡了头颈这绝命要害处的杀机，续了第一寸生机。
顶尖弓箭手的一箭，如中面门或颈间，只有一种结果，是当场毙命药石无医。
管松和吴安能在万箭齐发时，以箭挡箭护住这两个要处，为顾剑这样的绝顶高手，哪怕创造一次机会就可以转圜局面。
秦臻和涂小鱼抬了顾剑下去，两人相望一眼知道下一寸生机就在他们的脚下。
是开始是结束，就在这一程。
冯志义和邱胜明已经为他们遣清了出宫一路的人。
六人当中涂小鱼和秦臻的轻功旗鼓相当，只有他们配合才能在此时抬着这样伤势的人发力狂奔。
他们走时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王大雷。
他正和管松、吴安抬着满是箭簇一身白衣的尸体奔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们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心中奔流的力量让他俩把轻功施展到极限，比秦臻之前一人试练时快了两倍。
秦臻取下顾剑后背、肩上、腰间要害处的二十四支箭，虎目里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得滴落在了顾剑的衣裳上。
吴安做到了，背上后心的九支箭占了最为重要的穴位，伤肌却未及里，更挡了其它的箭，就像你永远无法在已经有一刀的伤口里再插上一刀。两肩胛处的七支箭，全部射在关节和经脉之外，是有伤却绝无大害。
冯志义做到了，两腰是有软肋，四周中八箭没入虽深，打开看后实则是擦着腰束平着进去的，基本都是皮外伤。
涂小鱼已取出了自己射在腿部要害的五支箭，箭头无倒钩，未伤及任何关节和经脉。
因为顾剑是覆身挡住阿渡的，所以绝大部分箭都在背部，后腿上。
要害处的三十一支箭，已取出二十九支。还有两支，一支正中心口，一支中在右下胸，是秦臻射的。
正是这两箭之后，裴照下令停了箭，太子妃挣脱太子跑下城楼。
这是绝命的两箭，也是活命的两箭。
秦臻经历突施箭阵，亲眼见过顾剑如何抵挡，也知道每一次抵挡是如何消耗内力。
当时如果不是顾剑杀到厄图面前震慑于他，突施的弓箭手再射下去，最后大家都难逃一死。
所以他知道，时机的重要性，最后一击才是真正的生机。
以顾剑的武功最终落败，只能是因为他力竭。如果让他拼至最后一刻，众人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
早一刻，没有人能做到，绝杀抱着必死之心要带小枫走的顾剑。晚一刻，没有人能力挽瞬息变化的万箭，就算是他们多年的苦练和彼此之间如有神助的默契。
秦臻把握的时机是只有绝顶的弓箭手才捕捉到的瞬息，他知道太子会五珠连环，所有的时机必须恰到好处。
秦臻摒弃杂念，倾尽所学用两箭终极了这场伏击。这两箭的精妙，是他此生再也没有达到过的巅峰。
在准备取这两支箭的时候，秦臻手还是不由的抖了，是激动是害怕。
不过，他很快控制好自己，屏住呼吸开始取箭，箭头拔出时带着肌肉掀翻，一下子血肉模糊，但最后并没有鲜血喷涌，秦臻才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仰面大口大口的喘气。
涂小鱼已将顾剑身上其他的箭取尽，林东成也将伤药全部涂满。
卢远霆早已运功为顾剑探查内腑的伤情。他当年因伤武功尽失，但此后一直苦练，再加上后来夫子也授了他衍息心法，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功力已恢复八九成，他现在的内力与顾剑是一脉相承的，他能寻根溯源，应势而导。
他搭在顾剑脉上的手稍也稍放了放，深深地吐了口气。
“你们赶紧走吧！不能多留了！此恩不言谢，他日后会知道的！”卢远霆对这两个几近虚脱的男人说道，眼里有关切和希望的光。
“顾剑，永远是我们的少帅！”秦臻和涂小鱼强撑着起身，看了顾剑最后一眼，侧身出院而去，他们知道自己能做的都做完了。
“有人在第一时间封住他的极泉血和少海穴，用的是夫子衍息里的密法。而且为他渡了一股极为精纯的真气，护住了奇经八脉，激活了顾剑衍息蓄积多年的新流。你这伤药甚好，已经起了效果。”林东成听出这话里字字都是生机，闭目仰天泪水横流。
生死一线，这一线里含了多少人的因缘际会，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多少人的赤胆忠心，多少的命运造化。
更深露重不知寒，长夜漫漫路迢迢，他们无一人能入睡，各隅一方，守着顾剑守着心中的信仰，一起等待黎明。
不知是小枫的悲歌和她的热泪，还是她最后泣血的呼唤。
也不知是裴照的真元和他们的群力，还是不灭军魂的护佑。
是情丝缠绕，是情义深重，是尘世万千。
终是挽留住了他，顾剑活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