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极不寻常的一夜。
我以为能叫翊王发这么大火的笛子,必定不是寻常的笛子,说不定也如同我的绢帕一样,是他生母胡姨好留给他的遗物。
如此一来我的罪过可就大了,试想若是有人把我娘的绢帕毁了,只怕我是要找他拼命的。
所以我从花树上小心取下那两截碎笛,叫万珠寻个妥帖的老师傅好生修补。
这笛子一修补就是数日,其间皇上召我去御书房面圣。
领头的宫人带我一连穿过好几个连廊,这是我头一回正儿八经面圣,心里很是忐忑,既怕皇上知晓了我近日的言行会苛责,又怕皇上故意装没听到,继续叫我做他投湖用的小石子。
正出神想着,未防远远望见御书房外的门帘掀起,霁王和翊王一前一后迈出门来,一个面上春风和照,一个面上数九寒天,还带着冰凌。我盯着后面那个打了个哆嗦,不巧正瞧见他腰带上的玉笛早换成了一支别的。
他不知道,我叫万珠修补先前那支碎笛花了好多心思,原以为笛子是他心爱之物,说不准还带着什么念想在上头,却不想才时隔几日,原先的绿玉笛换成了白玉笛,形貌更是跟先前那支没有半分相像,他怕是早忘了那笛子了。
我在心里宽慰自己,他是皇子,打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听闻宫里头好东西多得数不清,一贯都是拿珍珠当弹珠打着玩的,所以他如今把一支碎笛抛在脑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可末了他人到了面前,我还是忍不住开口:“早知你根本不在意那笛子,我也不必费这么多心思修它。”
这声音压得极低,翊王略顿了一步,长长的眼睫垂下,视线依稀在我脸上扫了一圈,轻哼一声,出口却是冷冰冰的四个字:“始作诵者。”
这话我就不服气了,笛子又不是我削断的,当时当日那情势,怎能全然怪我?
可不等我反驳,汨王已经甩袖走远了,瞧那脚程,迅疾得像是能日行干里似的,明眼人一看就知,他根本不欲理我。
什么叫作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空嗟叹,耳畔一道声音,舞王打趣道:“你倒是挺上心三弟的笛子。”这话带着三分玩味,总归不怀好意得很。
我其实颇想在言语上与他争一回高下,但生气归生气,好歹对面站着的是个王爷,深宫内苑,总不能真在人家的地盘上出言不逊,所以我赶紧堆起满面笑容,十分宽怀地说:“殿下若也有笛子,我定然也是上心的。”
许是我笑得太过灿烂,霁王被我感染,也朝我一笑,下一句却紧秘着我这句话不放:“你怎知我没有笛子?”
“啊?”
他挑起半边眉毛,背过手去朝我走近了两步:“若我也有笛子,你准备如何上心?”
这下子我与他的距离一下子拉近,近到能清晰地看见他左眉上一道浅浅的蜿蜓的疤住呼吸倒退一步,不知缘何胸口一阵急跳:“殿下…说笑了,我还要面圣,耽误了时辰恐怕不好,先行告退。”说完不等他回应就脚底
抹油跑了。
以我耳力,依稀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若此时有个地缝在跟前,我定然要钻进去,当真丢人得紧。
我自顾自疾走几步掀开门帘,钻进里间避开了雾王的视线。
御书房布置得极简单,笔墨书案,一炉熏香,与金碧辉煌的其他宫室全然不同。
我小心迈进殿门,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皇上搁下手里的朱笔,朝我招招手说:“洛儿来肤身边。”
我应声挪过去,他身后的掌事公公捧出一个小锦盒,里头搁着一块通透的玉璧。
皇上瞧着我,神情黯了黯说:“这块玉壁与你也算有些渊源,它陪了朕好些年头,如今送你,当作见面礼。”
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此玉璧是白玉雕成,比一般的玉壁略小一些,圆形玉身当中凿了个小孔,上头刻的花纹却不是皇室用的龙、凤,而是花鸟,仔细看,那花好像与玉簪花有些相像。
我平生所识的花鸟不多,之所以认得玉簪,也是因着我娘。
我娘闺名“玉簪”,生下我那年,正巧我爹写下禅位诏书,举家颠沛流离迁往青吾山,途中她染了病,后来缠绵病塌数年,终是油尽灯枯,在我五岁那年撒手而去。
正如玉簪花,朝放夜合,开花时芳香袭人,却无寿,花开不过一日就枯萎殆尽。
所以每每提及玉兰,我的心情总归有些沉闷。
皇上与我相顾无言,等桌案上焚的擅香烧到了头,他望着我的目光不再黯然,转而换上一副和蔼笑意说:“洛儿,朕知晓你冰雪聪明,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这两日你的举动,朕都看在眼里,莫非是朕许你做太子妃,你不愿
意?”
他把声音压得低沉宽和,听起来像是寻常长辈与小辈闲话家常。
可我却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他竟如此开门见山。若我此刻答我愿意,实在有违我本心,就好比明知前面等着我的是个大火坑,还要义无反顾往里跳,就算我的嘴答应,我的腿也不容许。
可若我答不愿意……
违逆圣意,不知皇上会不会当场大发雷霆,叫人把我拖出去。
我思量了片刻,既然怎么做都是错的,索性直抒胸膀,径直跪下朗声说:
“洛儿自知没有太子妃之德,将来更不能辅佐太子做臣民表率,所以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话音落下,殿里好一阵子不闻人声。
我心跳如擂鼓,低着头不敢看他,好一会儿过后皇上叹了口气:“朕的几个皇儿竟这样差劲,一个也入不了洛儿的眼。
这......这话从何说起。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皇上误会了,几位段下龙凤之姿,是洛儿不堪匹配才是。
他忽而来了兴致:“朕倒觉得是洛儿过谦,你入宫这几日,也已见过联的几个皇儿了,依你看,哪个更出众些?
我捧着锦盒的手一抖,很想找个话头含糊过去,可皇上显然不打算放过我,绕来绕去,话题还是回到这上头。
我望着他殷般期盼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说:“几位殿下都很出众,洛儿觉得他们都很好。”这回答谁都不得罪,答了又好像没答,实在是妥帖得很。
可皇上却不买账,摇摇头一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若说哪个最好呢?”
我怎么觉得皇上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不管我是想径直跳进他挖好的坑里,还是自欺欺人绕几个弯弯再跳进他挖好的坑里,总归坑是跳定了,容不得我拒绝
我顿了顿,只得据实以报:“听人说二殿下喜静,洛儿只在宫中大宴上
远远见过一回,只知晓他性情最温和谦逊,至于三殿下,虽年纪最末,但骑射武功样样都出类拔萃,实在是各有各的好,就如浩瀚星海中,星子一颗挨着一
颗,若说哪个最好,洛儿实在挑不出来。”我自以为答得很是无懈可击,不仅有理有据,最后还做了个妥帖的比喻,着实恭维了几位皇子一把。
皇上若有所思,紧接着一句话把我就地打回原形,他说:“你不喜欢沼儿。”
诏儿?刘云诏?霁王?
皇上这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我张了张嘴,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奈何卡了壳。
我对霁王的印象谈不上有多坏,可也绝对不好。
他待人太过八面玲拢,处处试探,步步为营,心思更是百转千回藏在深处。论喜恶的表露,远不如性子冷然的翊王来得清楚明白。我总觉得瞧见他深笑,每每都让人心里发毛。且抛开旁的不说,单说他那日在凝翠湖畔,眼睁睁瞧着我落水,明明近在思尺却见死不救,这就不是君子所为。
我与他本不是一路性子的人,合不来也不是一日两日,此刻让我细数他的好处,实在是有些为难。
皇上用极幽深的眼神望着我,这眼神跟那夜执剑而来、步步杀招的翊王如出一辙。
我暗地里打了个哆嗦,觉得还是先保住小命要紧,于是努力地措辞:“大殿下的……字写得很好,对了,上回我病中,他托人送了一张手抄的药膳方子,上头的字我见了,只记得小时候我爹请过一个礼乐师父,师父也爱写这样瘦直挺拔的字,我以前觉得师父写得已经很好,可是那日见了才知道,不及大殿下十分之一。”
我说得诚恳,末了皇上点点头:“不错,诏儿的字还算拿得出手,只是平日耽于享乐,在风花雪月上花的心思比朝务多。”
这话好似有些言外之意,不等我回过味儿来,皇上已经大手一挥:“罢了,你初入宫,与他们几个还不熟识,等过些日子,团儿有了合心的人,告诉朕,朕便为你指婚,一道立太子。”
“啊?皇……”
他冷声打断:“朕意已决。”
我乖觉地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