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改不改,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我现在不能说死了。但是,作为领导干部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冷水沟锡矿要改制?这可是个天大的问题。张建华着急地问:“冷水沟锡矿还能改成私营企业?”
“老张,这个问题我现在也回答不了。改不改要看需要,我不能主观地说改,还是不改。”李书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的想法呢?”
这话已经表明李书记他们有这想法,甚至已经敲定了。张建华急了:“我觉得冷水沟锡矿不改为好。”
“为什么?”李书记声音比平时高了许多。
“冷水沟锡矿基础建设不错,这几年虽然遇到很多新情况新问题,但都适应了解决了。如果用时髦的话说,冷水沟矿已经打开了市场。这个矿是很有发展潜力的。”
“要是县里需要你们更多的利税呢?”李书记又紧问了一句。
“更多的利税?这个,一下子可能办不到。冷水沟有可能从主产锡转为主产镍,一些设备需要更新。特别是矿井里的许多设备,还处在六七十年代的水平,不尽快更新,既不利于生产,也不利于安全,不利于工人的健康。但这些问题我都有信心解决。”
李书记自顾喝茶,好一阵后才说:“要是改了呢?”
“改了?我不信县里会把这样一个好单位拱手交给私人?”
“老张,你有所不知,这改制不是拱手交给私人。改制首先一条就要保证国家利益,保证县里的利益。”李书记苦口婆心的样子。
“从冷水沟矿的情况看,不改更能保证国家利益。”
“不改更能保证国家利益,这要看怎么说了……好,好,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李书记说。
改制,这可是重大问题,张建华几次追问,想把问题搞清楚,李书记都回答得很含糊。看来李书记不愿和自己谈下去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从李书记的办公室出来后,快到吃中午饭了,张建华仍坐上吉普车直奔冷水沟,找到了小于副矿长。二人打了饭,端出饭堂找个石墩坐下。张建华将上午开会的情况告诉自己的助手。小于副矿长停住筷子。
看到小于副矿长不大相信的样子,张建华把李书记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小于副矿长放下碗筷:“改制,其他地方是有这么一说。据说都是亏本太厉害、国家负担不了的企业才这样干。我们冷水沟矿经营相当不错了……我想不可能。”小于副矿长说完又动起筷子。
张建华一直认为冷水沟不会改,不过李书记把自己找去,不会是泛泛而谈:“这样吧,我的意见,上午已经向李书记谈了。这事很重大,有什么实际行动,可能还会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们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
小于副矿长点点头。
没过几天,县委办公室通知张建华,李书记找他谈话。书记这么频繁找谈话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张建华很快赶去了。
一进办公室,李书记就起身相迎:“是这样的,最近县各局委办的班子要作一些调整,面还不小。县里商量了多次,准备把你调到工交局来当局长。”
张建华一听就愣住了,没想到县里会作这样的安排。
李书记告诉张建华,工交局老局长上半年就到杠了,县里考虑过几个人选,觉得还是他最合适。一来他在冷水沟锡矿干了二十多年,对工交这一块很熟悉;二来也从他的身体考虑,矿区离县城不远不近的,每天风里来雨里去,隔三差五还下矿井;三来嘛,也要考虑他的职务问题。冷水沟的矿长,县里是把它看作正科级,但总没有局长这么硬,县政府的一个局长,以后退下来福利上的事好办一些。
“老张呀,我到沅城四五年了,几次想和你聊聊这些事,都没聊成,我对你关心不够,太不应该了!”李书记显得很诚恳。
李书记讲的这些,张建华平日里没想过,他想的是冷水沟锡矿的未来。他说:“李书记,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对于职务问题,我确实没有什么想法,快五十的人了,想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即使年轻十岁,我也不会多想什么。我要是个想当官的人,当年就不会到冷水沟锡矿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也许你不太了解。”
“了解了解,怎么会不了解呢?二十多年前你要求从县委办公室到锡矿,不当干部当工人,我早有所闻。当然,这与老书记的教育是分不开的,好家风呀,好家风。不过作为组织,该考虑的问题还是要考虑的。”李书记显得很动情。
“要说个人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组织让我干,我就在冷水沟锡矿再干几年,我的大半生都交给冷水沟了,对这里该干什么,该怎么干,心里还是有底的。如果觉得我在矿山干不行,就让我退休得了。”张建华说。
“老张呀,不是这个意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要讲矿长,你是最合适的了。可是,这里涉及到一系列的问题……我到沅城四年多了,最难的事就是人事安排,人事安排呀!”李书记急忙解释。
“李书记,我真的不是为自己争个什么,更不会给组织添麻烦。让我退休了,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位子,不是更好安排了吗?”
“老张呀,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工交这一块的工作,得有个人统管起来,你最熟悉,我们信任你呀!”
李书记一下子把话题扯到老书记张辉民,老书记对沅城的情况最了解,要是他能多干几年,沅城的基础就不会这样薄弱了。
好一阵子,李书记才讲回来:“这样吧,老张,我们算先打个招呼,不作定论。你再考虑一下,我们也再商量一下。今天我们谈的这些,先不要对外人讲,人事问题太敏感了。”
“我知道。”张建华说,临出门又问,“冷水沟锡矿到底改不改制?”
“冷水沟锡矿改制……”李书记支吾了一下,“这是个大问题,现在尚无定论。”
张建华一回到家,还是把自己工作调动的事跟马梅讲了。
马梅显得很平静。她说,冷水沟锡矿的工作,小于是可以干好的,这人很正派,又有知识。张建华即使到了工交局,有什么也可以多和他谈,想来他会听的。从个人身体看,这样对张建华确实有好处。
张建华没再说什么了。
几天后,州里正式下达通知,张建华调任沅城县工交局长,小于副矿长代理矿长。听到这通知,张建华仍感不适,上次李书记说工作调动的事没作定论,怎么就这样办了呢?张建华心里不悦,但木已成舟,还能说什么?说了又有什么用?
离开矿山那天,工人们凑了份子钱,要和张建华喝一次。张建华心里有点酸楚,脸上仍笑着:沅城就那么大一点,又不是去多远的地方。工人们死活不肯,就在矿山食堂整了几个菜,一直喝到夜里两点多钟,喝醉了的张建华是被两个工人架回家的。
马梅为他擦洗干净,扶上床。
张建华到工交局报到的那天下午,听到部属们在议论:冷水沟锡矿以一千二百万元的总价,出售给外地老板。
张建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冷水沟锡矿出售……”
“是的。”一个女办事员怯生生地说。
张建华像头上被打了一棒,蒙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中午。”
张建华还想问,办事员已经出了门。他觉得部属好像在躲着自己,不知个中原因,只能晚上回家与马梅讲。
张建华自恃有理:“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矿长了,但我还是工交局长,我在冷水沟锡矿干了几十年了,总该听听我的意见呀!”
马梅也认为,这种做法过去可真没见过。
“不行,我得去找李书记。”张建华说着站起身。
“你等等看,县里领导会不会来找你。”马梅说着,给他端来饭菜。
张建华没吃,也吃不下:“领导不来找我,我去找他们!”
“你去找他们?你现在不是矿长了,这些事人家来找你,你可以说,人家不找,说不定是有意避开你。”
“那我到锡矿去找工人?找工人总行吧?”张建华亮开嗓子。
“找工人?更不能去了。你不知道,县城里都传遍了,说工人们听到这消息闹翻了,有要到县里闹事的,有要向上级告状的……你是去劝阻大家,还是去鼓动大家?这可不是个小事。”马梅说着,把张建华扶坐在椅子上。
二人正说着,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马梅起身开门,来的是冷水沟锡矿的十几人,多是班组长,领头的是小于副矿长。
“老矿长,这是怎么回事?”
“老矿长,你得管管我们呀!”
“老矿长,你得站出来说说话呀!”
……屋里像开了锅。
张建华向小于副矿长招招手,副矿长走过来了。张建华问,这是怎么回事?小于副矿长讲起了下午的事。
刚上班,一辆黑色的卧车开到了冷水沟锡矿,“叭叭”两声喇叭声,县委李书记、县委办公室主任下了车。小于副矿长透过玻璃窗看到后,急忙从办公室走出来迎接领导。
“昨天通知的,要工人们别忙着上班,先开个会……”办公室主任说。
“都通知了,集合在饭堂里了。”小于副矿长忙着回答。
李书记点点头,径直朝饭堂走去。
工人们见县里主要领导来了,竟没当一回事,依然交头接耳地议论他们的。
“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李书记来了,李书记来了!”办公室主任抢先跨进饭堂门,扯开了嗓门。
会议由县委办公室主任主讲。刚讲到改制,会场上一下子炸开了。
“几茬工人辛辛苦苦干了二三十年,建起了这么个矿,就这样卖给老板了?”
“这样做对国家有什么好处?对工人有什么好处?”
“我们工人怎么办?”
……办公室主任结结巴巴,不知该说什么。
李书记从容不迫、成竹在胸。他知道工人关心的是切身的利益,他说,矿山出售后,人员安排由人家买方来定。但是,县里考虑到工人的实际情况,将发给精简下来的工人每人五千元,另外县城准备组建一支环卫队,将优先考虑招收精简下来的工人。
“五千元钱就把我们打发了?”
“我们干了二三十年就值这五千元?”
“我们不要五千元,我们要矿山!”
……李书记不紧不慢:“不是五千元就买断了,在国家的支持下,大家还可以二次创业嘛!”
肖师傅站起来说:“我们在矿山干了大半辈子,只懂矿山这一套,还能创什么业?”
办公室主任抢着解释:“像你这样的老师傅是骨干,谁来了都会保留使用你的。肖师傅你就放心吧!”
“谁来了都会保留使用我?我放心?谁把冷水沟矿山买走了,就是有金山银山的人,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会跟着他干!”肖师傅说话掷地有声。
李书记没想到老实巴交的人也是这种态度,愠怒了,板着面孔:“精神都讲了,你们要是这种态度,谁都管不了你们!”
李书记说完,起身就走。这在他从政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办公室主任拎起皮包,急忙跟在后面。小于副矿长站着一动不动。
……听到这里,张建华站起身,一把拉开门:“大家不用再说什么了,我去找李书记!”
张建华“嘭嘭”地拍打着李书记办公室的门。李书记和办公室主任正在商量什么,一见张建华来了,努努嘴,办公室主任离开了。
“李书记,我想谈谈冷水沟锡矿的事。”张建华开门见山。
“好,好!我也正想去找你呢!”李书记示意他坐下。
张建华没坐,显得很激动:“我想问问李书记,将冷水沟锡矿卖给私人,是根据什么精神?”
“好,好。你是老矿长,对矿山很有感情了。我本想先找你谈谈,听听你的意见,这几天会多了一些,一直抽不开身。你别着急,先坐下,先坐下。”
张建华坐到李书记对面的沙发上。
李书记不急不缓:“你的问题提得很好,我们办什么事,都要有依据,不能头脑发热,更不能从自己的私利出发。”
张建华给自己点了烟,尽量使情绪平稳下来。
“我们这样做,是有充分依据的。首先是依据中央的政策。中央强调,要抓大放小,就是政府要集中力量把一些大企业搞活,把一些小企业放开……”
“冷水沟是小企业吗?无论从工人的人数,无论从对国家的贡献,冷水沟锡矿可是沅城首屈一指的企业呀!”张建华打断李书记的话。
“是,是。从沅城来看是这样,但从全省、全国来看,冷水沟锡矿只是一个很小的企业,一百来人的企业……还能算大企业?我们看问题要从全局上来看嘛。”
“李书记,我不知道办沅城的事,脱离了沅城的实际对不对?”张建华猛地把烟头摁灭。
“当然不能脱离沅城的实际,但总的还是要服从大局。沅城在全省、全国毕竟是局部嘛!”
“更大的大局?更大的大局是什么?这也太悬乎了!”张建华站起身。
“老张,你太激动了。你坐下,你坐下。”
“李书记,我们不谈这些大而无当的东西,我们谈点实际的行吗?”张建华坐下。
“谈什么都行。刚才的问题可是你先提出来的嘛。好了,我们不争这个。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提出来。”李书记显得很大度。
张建华又给自己点上烟,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把烟蒂放进烟灰缸:“李书记,听说冷水沟锡矿的售价是一千二百万,不知准确不准确?”
“是的,就是这个价。在一定的时候,我们会公示的。我们搞的是阳光工程,决不搞暗箱操作。”
“冷水沟锡矿的固定资产可是不低于两千万呀!这个你不会不了解吧?要不要我详细给你汇报一遍?”
“老张,你说的这些是没问题的,这里有八百万的差价。但是,还有另外一些情况……我都跟你讲了吧。买方买的是经营权,三十年。每年向县里交三百万。这三百万是什么概念?摘掉省级贫困县出现的三百万的财政支出窟窿一下子就补上了。两至三年,那八百万的差价就补上了。更主要的,我、不,县里有了这一千二百万,就可以用来开发其他项目,比如投资房地产。现在房地产的利润率可是在百分之二十以上,搞好了可达百分之五十,也就是一年挣三五百万是完全有把握的。这一来就可以改善群众的住房,改变沅城的市容市貌了。老张呀,沅城群众的住房可是不敢恭维呀!沅城的市容市貌可是不敢恭维呀!我和县长这届班子干了四五年了,没有多大变化,我们可是欠着沅城百姓的呀!冷水沟锡矿照常生产,税收可以大幅提高,还可以得到一千二百万用于其他项目,何乐而不为呢?”
“……能像你设想的样子发展吗?”
“这个,我不能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也绝不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我们是做过许多论证的,我们是要为上级负责的,我们是要对沅城百姓负责的,我们也是要为我们自己负责的。当然,如果情况发生变化,就要及时调整,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嘛!”李书记说得很动情。
“做了许多论证?”张建华问。
“做过。为了避免引起波动,我们没让更多的人知道。”
张建华看看窗外,回过头来:“……那、工人们怎么安置?”
“工人?一半留在锡矿干,一半待岗。”
“这个定了吗?”
“定了。这是商谈时买方提出来的很重要的一条。”
“一半待岗?就是有一半人没活干了。他们的待遇呢?”张建华声音又大了。
“老张呀,你问工人的待遇,我问谁呀?我这县委书记,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管不了工人的工资问题。但我理解你,你关心与你一起奋斗了多年的工人兄弟,这也是为我们书记、县长分忧呀!我管不了,但我们可以分析,工人减少了一半,产量不变,也就是每个工人的贡献增加了一倍,工资还能减少吗?”
“不,李书记,我是问减下来的工人怎么办?”
“哦,你说的是这部分……本来,其他地区遇到这类情况,政府是不管的。但我们没这样处理,我们要为工人负责。减下来的五十来名工人,每人五千元买断。如果愿意自己搞三产的,我们在政策上予以倾斜。我们还准备成立一个环卫队,招聘时同等条件下先考虑冷水沟锡矿的工人。”
“五千元买断,什么叫买断?”
“……”
“什么叫买断?”张建华声音更高了。
“老张,不要这样嘛,要这样我们就谈不下去了。”
张建华压低声音:“什么叫买断?”
“什么叫买断?给工人一部分钱,作为工人过去工作的补偿,这就叫买断!”李书记动怒了。
“五千元钱就能买断了?”
“……”
张建华克制着说:“同等条件?减下来的工人……他们在冷水沟干了大半辈子,进坑出坑,就干采矿这活,转做其他工作,还能有什么同等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