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量过,还画了图,路线就经过箐头。”袁先志说着,从挎包里掏出图纸。
白英爹看着图纸:“好,好!老李他们想怎样合作?”
“从接水处到箐头这十多公里由你们架,箐头到望水由我们架。白大叔,说真的,这样下来,实际是我们分了你们的水了……”
白英爹收拢图纸:“你别说这话。你们不请人测线路,我们也要请人测,这是个关键,要测得不准,槽架好了水到不了,就麻烦了。”
“这图纸,我照着画一张下来,留给你们用。”袁先志说。
“好,好。”白英爹捧着图纸,“修成后水平分,望水放半天,箐头放半天。箐头在上游,但决不会多截半滴水,老白我可以担保!”
“大叔,看你说的……我们把你们的意见带回去,请李队长和社员们再商量一下。”
袁先志他们起身要走,白英妈说啥也不同意:“走了半天山路了,饭总得吃,饭总得吃。”
袁先志他们只能客随主便,坐在堂屋里聊起来等饭。
白英妈是个做饭好手,不到半小时就把饭菜端上来了,有苦荞饼、大米稀饭,还有一盘凉拌棠栗花,明显是粮食不富足人家的待客饭,但吃着可口。
白英妈不时给客人搛菜。白英爹喝了半碗稀饭,停住了:“箐头和望水,是两个相邻的寨子,前些年互不往来,唉,都是这穷给闹的……你们来了,就好了……”
“白大叔,我爹脾气怪,我给你赔不是了。”李水仙说着,站起身。
白英爹起身招呼水仙:“姑娘坐下坐下……他怪,我也怪,我也向他赔不是了……都是穷给闹的。”
临别时,白英爹拿出一瓶包谷酒递到李水仙手中:“这是去年留下的,带给你爹。前几年的事,等水槽修好了,我到望水当面向你爹道歉,向望水的乡亲赔不是。”
李水仙推辞了一阵,收下了。
袁先志看着,心里热乎乎的,这里的乡亲真朴实呀!
李、白两位大队长分别召开各自生产队长会议,各生产队又征求社员意见,很快取得一致,架设水槽的工程干开了。
两个寨子都作了精心组织,有砍送龙竹的,有支竖架子的,会篾活的掏竹节、架竹槽,老人往各施工点送茶水。
第三天清晨,白英爹带着社员扛来龙竹,在工地上找到水仙爹:“老哥,我们箐头竹子多,铺的水槽又短一些,支持你们八百根龙竹,今天先送一百根,余下的每天陆续砍了送来。你们千万别把竹林砍得太伤了。”
“老弟,”水仙爹一开口就有点哽咽了,“前几年那些事,很对不起你们了。”
“老哥,你不能这样说,我们也有错。我都向你姑娘说了,我向望水的乡亲赔不是。”
第四天,箐头的竹子还没送到,水仙爹就让社员人扛马驮,送了一批铁心树干到箐头大队的工地上。望水寨到洙泗河边有一片铁心树林,这种树木质好,枝杆是做水槽支架的好材料。铁心树生长很快,只要砍伐适当,一两年就能长出新枝来。
洙泗河岸,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乡亲们都说,这是多年没出现过的了。
袁先志既和社员一身泥一身汗地干,又要担当技术监督,有时还要到箐头大队的工地上看一看。每天傍晚社员收工了,他还要到各施工点逐一检查质量。他知道,如果不严格按测绘路线修架,哪怕一段竹槽不合要求都要出问题,误工误时,庄稼枯死,明年乡亲们就太艰难了。
工程进展很顺利。第八天完全架通了。
白英爹对箐头的社员们说:“望水旱情比我们严重,第一天的水,让望水先用。”
社员回应:“要得!要得!”
第九天的中午,清亮的水从菜碗口粗的龙竹水槽里流出,流进望水寨子后面的水塘。围在水塘边的望水哈尼族社员们欢呼起来了。到傍晚,小水塘的水位上升了近一米。四天后,望水寨子周围的庄稼都浇了一遍。
秋收结束,上完公余粮,就分配。这年望水的收成与前一年基本持平。三个生产小队每个劳动日都是近三角钱,人均粗细粮二百八十余斤。
在农村生活、劳动了大半年的袁先志,对各种数据心里有了个谱。如果都是细粮,男女老幼人均二百八十余斤,口粮缺口不算太大。但包谷、荞子等粗粮占了近一半,每户口粮至少要欠三四个月的。
“李大叔,明年口粮欠这么多……”袁先志到了李水仙家,与水仙爹商量这事。
“先志,今年能分到这样多的粮食,乡亲们都念叨你好。要不听了你的意见,下决心搭槽引水,明年可就惨了。”
“那明年……”
“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发动大家在自留地里多种点芭蕉芋,缺粮那几个月,还得靠芭蕉芋当家。”
水仙妈给二人沏上茶。这是当地出的老丁茶,叶子很大,头道略有苦味,二三道以后就回甜了,袁先志很喜欢喝。
“能申请点返销粮吗?”
“返销粮?全公社每年返销粮就几万斤,有几个大队比我们还差,哪能分到我们头上?”水仙爹喝了口茶,“再说,每个劳动日三角钱,扣除口粮钱,有些人家连买返销粮的钱都拿不出来……”
“能不能想想其他办法?”
“办法……办法……也不是想不出来,就怕想出来行不通?”
“……”
“比如,现在我们喝的老丁茶,是普洱茶里的上品,望水周围的山山箐箐里多的是。”水仙爹指着杯子,“这种茶采回后在锅里焙一焙就可以喝,谁家都可以加工。五角钱、八角钱一斤,拿到沅城、省城都有人要。一家一年焙上几十斤是完全做得到的,这就等于一个全劳力在田地里干一年了。”
“这又不违法,还行不通?”
“前几年箐头老白就组织社员干过,老丁茶销路也不错,家家都挣了点钱,可后来上面来查,说这样干方向有问题,还让老白在全公社干部大会上作过检查。”
“方向有问题?”袁先志疑惑不解,“这个,方向有什么问题?”
“我也说不清……要不是老白挨整,我也会组织社员这样干的。”
“哦……其他呢?”
白英爹用拇指顶着额头:“你也知道,芭蕉芋很耐旱,望水这里很适合种。芭蕉芋不能当公余粮交,但猪很爱吃,吃了也长膘。要是望水每年用芭蕉芋多养点猪,多向国家交十几头、几十头猪,少交点公余粮,这不对谁都好吗?听说现在沅城、省城猪肉供应都很紧张。”
“是很紧张,我们在学校时每人每月半斤肉,有时还保证不了。那就向上级反映反映。”
“我向公社反映过多次,有次到县里开会,我还向县长反映过,保证每年多向国家交三十头肥猪。县长说交肥猪很好,但免征或少征公余粮的事他做不了主,要我等回话。中间我问过多次,都没有个明确答复,几年过去了,一直没音信。是呀,以粮为纲,吃饭是头等事,国家那么多人吃饭,粮食收不上去,就是天大的事了。要不是遭大灾,哪个领导敢开口减免公余粮?我也体谅领导的难处。”
“……”
“你今年一来,就提出修水槽,一干就成功了,这可是件大好事。以后千方百计保证水槽四季有水,寨子后面水塘蓄水多一些,山地多浇几遍,庄稼增收一到两成,还是有可能的。”
“增加一到两成,还欠两个月的口粮,也还不能解决全寨的吃粮问题。”
“不能解决,但总要好一些。”
“大叔,我有个想法,这水槽能不能换成水泥的?水多了,把山地改造一下,提高产量。”
“换成水泥的,还是修成明沟?劳力大队自己可以出,但不知要多少水泥等材料费?”
“这个,县水工队有经验,他们来测量过,我可以写封信请他们帮核算一下。”
没过几天,县水工队来信告诉袁先志,按现在的市价,直径二十厘米、长十米的水泥管道,每根不会低于二十元,望水自己修,水泥管费要近五万,如果像修竹槽那样与箐头合作,水泥管费要三万。如果修明沟,宽、深按一米算,需要投入七万多个劳力。望水的劳力每年农闲干三个月,自己单独修要七年,与箐头合作需要四年。
袁先志拿着这些数据,找到水仙爹。
水仙爹的额头又皱起来了:“你知道,我们大队现在只有几百块钱的公积金,这是防着哪家有个天灾人祸时救急的。如果每家摊一点,一家二十元也拿不出来。这五万、三万……要十年才能凑齐。”
水仙爹端起水烟筒,“咕隆咕隆”吸起来了。他就这样,遇事先吸一阵水烟筒。
“其他还有什么办法?”
“修明沟,全寨干七年、四年……”水仙爹放下水烟筒,答非所问。
水仙爹吸完烟,袁先志帮着把烟筒靠到墙边。
“我从五八年当大队长,快十年了,可是乡亲们的日子就没有多少变化,还是穷、穷,说我不辛苦、不出力,冤枉我了,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李大叔,你是很辛苦的,乡亲们都念你好。”
“念我好?这是乡亲们顾我这老脸皮……先志,你这些想法都是有道理的,现在没条件,只有慢慢来。”
袁先志点点头。
水仙爹沉吟片刻:“先志,有句话我早想说了,你有文化,是个实在人,我看得出来。我想向公社反映一下,这个大队长由你来当。”
袁先志忽地站起:“大叔,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不是,不是,我真是这个想法,让我再干下去,再干三年、五年,八年、十年,能干出什么名堂?”水仙爹显得很激动。
“大叔,你不要这样说,要不是你在这里顶着,望水的情况可能比这还差……我到这里当农民了,需要我干什么,你吩咐就是了。”
水仙爹还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袁先志到公社办事,返回途经箐头时天刚到中午,便想去看看白英的爹,感谢他在修水槽时对望水的支持。一进家,白英正在做针线活。
“你爹呢?”袁先志问。
“上公社去了。”白英招呼袁先志坐下。
“上公社了,我怎么没碰上?什么时候回来?”
“天黑前能回来就不错了。”
“那我说一说,你转告他算了。”袁先志讲了修水槽感谢的事。
“这事还用感谢呀!都是为两个大队好的事。”白英说着,给袁先志沏上茶,脸上露出个很好看的酒窝。
袁先志喝了几口,闭在心里的事终于端出来了:“白英,怎么望水的社员反映箐头的日子要好过一些?”
“这、差不多吧……人都这样,这山望着那山高。”
“不管粗粮细粮,箐头的社员这两年勉强能吃到秋收,可望水差三四个月。望水和箐头土地差不多,人口差不多,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差距呢?”
“这个……”白英有点支支吾吾。
“这样,等以后我再来向你爹取经。”
“以后取经……这个经他不敢传的。”白英笑了。
“不敢传?社员得好处的经还不敢传?”袁先志有些纳闷。
白英给袁先志续了水:“我看你是个老实人,也想给望水社员做好事,我说了吧,但你只能烂在心里,包括水仙他爹你都不能讲。”
这里还有重大的秘密?袁先志先是一愣,接着点了点头。
“我看主要是两条。一是箐头的自留地多一点。二是箐头的路堵得少一点。”
白英告诉他,自留地是六二年中央七千人大会后重新划定的。按沅城县的规定,每户不得多于两分,山区也这样。箐头寨前寨后荒地多,每户划了三到四分,每户每年能从自留地收上千斤芭蕉芋,添补口粮。上面隔三差五割资本主义尾巴,箐头也讲割资本主义尾巴,但社员干了,大队也不多干涉。有些事,还发挥大队的作用,暗地里组织社员一起搞。比如老丁茶,大队与县供销社商量好,社员们采来焙好,供销社来车一次拉走,有时怕引人注意就晚上来拉。县城里的人爱喝,供销社不愁没销路。这一项,每户社员每年可收入四五十元。
“老丁茶?不是还让你爹在公社干部大会上作过检查?”
“我爹是在公社作过检查,可回来后只是让大家干这事时再隐秘一点。他私下对我说,为了大家日子过得好一点,他随时准备被撤职查办,让百姓饿肚子的干部他不想当。”白英说得有些激动,脸上泛红。
呵,是这么回事。这样偏僻、宁静的山寨,还隐藏着这样的政治凶险!而在这样的凶险中,还有为群众而无所畏惧的人。袁先志很受感动。
“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听了我很受感动。请你放心,我不会对谁说,不会害你爹的。”袁先志起身告辞。
“我爹他不怕,就怕害了箐头的乡亲。”白英想留袁先志吃中午饭,袁先志说下午地里还有活。
当天晚上,袁先志到李水仙家,水仙和她妈都到邻居家舂猪食了。坐下后,袁先志问:“李大叔,望水寨这自留地……”
“先志,你……”
“现在,全寨的乡亲每年有三四个月要靠这自留地养活……每户两分,也太少了。”
“是少,可这自留地是早些年就定的。望水是当时划自留地的试点寨,县里来人一家一家量的,屁股大的一块也多不了。有些寨子是自己量算后上报的,上面没来人核实,可能就会多一些……大山区,县里没来人核实,也核实不了。”
“那……”
“我不是没想过这事,但现在改动目标太大……只能注意维护好引水槽,一天也不要让它断流。水多了,种好集体的,也保证各家自留地能用上水,长得好一点。”
还是引水槽!
“这引水槽成了我们的救命槽了。”水仙爹自嘲地说。
“这老丁茶,能不能让社员采制一些,大队帮着找个销路?”袁先志问。
“……这个、这个……”水仙爹有些迟疑,“采茶、焙茶都不难,焙茶,水仙妈就会,她是焙茶老手,可是……这样……”
“大叔,照现在这样下去,望水的乡亲只能穷下去了。”
水仙爹沉默了半晌,忽地站起身来:“我们大会上不讲,下面跟社员说,一家家地说,只是销路……”
“县汽车队的队长我熟悉,可以让他帮解决运输问题……至于销路,总会想出办法。”袁先志也站起来了。
“先志,你真是想着望水,想着乡亲们!”
按照袁先志的意见,春上采下茶,乡亲们晚饭后三五成群地到水仙家,看水仙妈怎样焙茶。这样一来,各家各户的茶都焙得一样的成色,开水一冲,碧水清绿,香气沁脾。
这一年,望水的老丁茶被拉到省城,卖完后,多的人家分到五六十元,少的也分到三四十元。这多少能解决社员过日子的一些困难,社员都夸水仙爹办了件好事。水仙爹嘴上没说,心里更看重袁先志了。
也就在这年年底,袁先志被批准入党了,水仙爹是入党介绍人之一。
第二年,望水的日子比前几年好过些了。
一九七二年六月的一天,水仙爹接到公社的通知,县里决定在望水大队知青中推荐一人上大学,还说这叫工农兵学员。
也是这天,刚好从勐罕回沅城探亲的高鸿鹄在县里得到消息的,费了大劲,将电话打到望水,找到了袁先志:“……先志,你的表现,县里都很清楚。留在望水的知青,你表现最突出。你又是党员,这个工农兵学员非你莫属!这是你离开农村的最好机会,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哟!”
袁先志拿着话筒,“噢噢”地回应着。
“你听清楚没有?听清没有?”高鸿鹄使劲地喊着。
袁先志回答:“听清了,听清了。”
中午,水仙爹回家吃饭,将消息告诉了水仙。李水仙先是一阵兴奋,接着又有几分懊丧,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这个……工农兵学员……爹,你要为我争取。”
“水仙,县里通知由贫下中农推荐……”
“我不管由谁推荐,这个大学我要上!”李水仙声音很大。
“你不管从哪个方面都比不上先志,贫下中农能推荐到你?”
“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在望水待一辈子!”李水仙咬紧牙说。
“不能在望水待一辈子?望水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人家袁先志城里人都能来,你……”
“这么个穷地方,我从来就没想过待一辈子!”
“……我,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水仙爹的脸涨红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大学我非上不可!”
“人家先志可是拼命地干。这样好的知青,在沅城找不到第二个。这点,乡亲们心里有数,县里也很清楚。”水仙爹耐着性子解释。
“县里清楚不清楚我不管,你先不要让他知道……”
晚饭后,李水仙正要跟爹继续说这事,袁先志来了。
“坐,坐。”水仙爹招呼着。
李水仙坐在一边,心里扑腾腾直跳。
“大叔,今天有同学从沅城给我来电话,说县里决定从望水大队推荐一名工农兵学员。”
“是,是……有这事,我……”
“望水大队的知青,只有我和水仙两人,不是我去,就是她去。”
“是,是。”
李水仙听着,心快跳出来了。
“水仙,你有什么想法?”袁先志转身问李水仙。
李水仙没想到袁先志会主动上门说这事,更没想到会征求自己意见:“哦,我、我刚听说,还没来得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