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来蟾桂宫?”
白笙儿愣了愣,转头看了一眼赵灵灵。
赵灵灵也是一愣,只不过脸上略有惊喜之色。
“我还没到独自立公主府的年纪,平日和母妃住在一起,你若是在和鸾宫多有不便。但书院一时又打点不出你的住所,恰好灵灵这儿偌大的宫殿,只她一人,早晚时分,你还能和她说说话。”
云清霜思虑难得这样周全,虽然不太合规制,但若是大伙儿都同意,女儿家的事,也无伤大雅。
况且,这话说到了几人的心坎了,赵灵灵日日夜夜地盼着,能有个人陪她说说话,就算不把酒言欢,也该是有个闺房私语的伙伴。
白笙儿倒是无所谓太多,只是今日白箫儿被刁难的难堪,对于白府,她只觉能避则避。
是赵灵灵先应了此事:“笙儿姐姐,我这儿偏殿多的是,我常盼着有人来陪我,都是现成能住的。这些日子,你且住下,顺便……帮帮我,教我让那些净是歪心眼的大臣们都别再来了。”
白笙儿看看云清霜,又看了看身后这个与深不可测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的小姑娘,终是叹了口气,欠身道:“那笙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若是有何处不妥,烦请公主帮着行个方便。”
云清霜点点头,看着她们,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换作平时玩世不恭的语气道:“那是自然,我在这宫里说往东,别说没人敢说往西,他们连原地不动都是不敢的。”
被她这么一打趣,气氛缓和了不少,白笙儿送了云清霜几步,便带着赵灵灵进了蟾桂宫。
现在宫内灯火倒是都掌好了,余晖也终于沉沉没入山中。
桃花残瓣在屋内透出的烛火下摇曳,仿佛努力冲破黑暗的萤火虫,稚嫩,但坚强。
白笙儿先服侍赵灵灵睡下了,又由宫人带着去偏殿就寝。
白笙儿陪着赵灵灵说了好一会儿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离开时,赵灵灵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关上房门时,她听到赵灵灵半梦半醒的呓语,她说:“笙儿姐姐……这蟾桂宫的名字……是我起的呀……”
这蟾桂宫的名字是我起的,因为我从小就幻想着变成嫦娥。
在月亮里,自由自在,再不用受那些人的禁锢了……
白笙儿苦笑着摇头,悄悄离去。
刚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小太后人生导师的白笙儿此时躺在偏殿的榻上,有些睡不着。
这一天是什么滋味呢?
五味杂陈,先是突如其来的惊喜、久违的痛快,然后是羞涩、温暖……又跟着蟾桂宫的小丫头莫名悲凉了一遭。
好像比她之前十几年的人生都要精彩。
她素来是平静的、无波的,甚至连一向疼她的父亲都忘了,她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她原本的平静,只是在被锋利如刀的压迫与威胁中,不得不练就的。
用平静掩饰所有不甘与苦涩,纵然要将眼泪咽进肚子里,但能活。
回想这一天,前所未有的精彩,精彩到让已经习惯平静无波的白笙儿甚至有些不安。
但她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明白了在这样的命运下,她该去憧憬、向往、争取的某些事物。
不知不觉地,伴着蟾桂宫寂静如水的夜,也就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白笙儿隐隐约约地做了一个梦,却和昨日众事没什么关系。
梦里,她在白府,在家中她娘亲亲手种下的那颗桂花树下,满树的桂花飘香。白白的、小小的、香喷喷的桂花,令人魂牵梦绕、心驰神往的一大株桂花树,摇着梦中金子般的阳光,碎落一地,铺满树下的石桌石凳,洒满树下小姑娘的衣袖。
现在是桃浪时节,梦中却是金秋丹桂。那是白笙儿印象中与娘亲在府中最闲适的日子。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那是她的娘亲。
姣好的面容镀上桂树间透过的细碎阳光,一根寻常玉簪将如瀑的黑发挽在脑后,静谧沉着。
那双因为常做针线活而有些粗糙的手,一只轻轻覆在树下孩童稚嫩的小手上,另一只点着书卷上的字。
那双手上有着些许的茧,但十分白皙。
娘亲面带笑容,十分耐心地教那个一脸懵懂的孩童读着《诗经》。
“葛之覃兮,施于……施于……”
“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娘亲耐心地重复着。
于是,那孩童,那个才三岁的白笙儿也耐心地重复:“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真不错,我们笙儿真聪明。”
娘亲的笑容绽开,像是要奖励她。
可突然,手背上温暖的手掌不见了,身旁那个温柔的娘亲眨眼间消失。
金桂簌簌摇落,阳光迅速被乌云遮蔽。
然后远处一声惊雷,小白笙儿猛地站起。
狂风怒号、电闪雷鸣,铺天盖地的雨点砸下来,砸落满树花苞,掉进泥土,再被接下来的雨滴狠狠蹂躏。压抑沉闷、似有似无的风压着暴雨敲打这瓦片,噼噼啪啪,一声接着一声、一片密过一片……
再是一道凄厉狰狞的闪电,小白笙儿吓得抬起沾满污泥的脚,就要跑回屋内。
“轰隆隆——”
炸雷贯耳,小白笙儿心中怕极了,脚下,拖泥带水的裙角牵绊着、撕扯着,她摔倒在地,满脸泥泞、掌心擦在粗糙的石板上,血水混着泥浆,痛得她打颤。她眼中噙满泪水,半边小小的胸膛都泡在水坑里。
又湿,又冷,又疼。
沾满泥污的小脸前,突然出现两双绣着金边芍药的绣花鞋。
那鞋干净、华美,因为被两把油纸伞所庇护,没有半点污渍。
小白笙儿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冷而发着抖,战战兢兢地向上看去。
坠着珠翠的裙角,华服,金银首饰。
最后是两张冷笑着的脸。
是杜氏和白箫儿。
似乎是胜利者睥睨着蝼蚁,将无助的卑贱的寇民踩在脚下,她们似乎是站在这里宣布,从此以后,这座白府,是她们的天下,失去娘亲的白笙儿,将永远活在她们的鼻息之下。
白笙儿该是害怕的、愤怒的、无助的。
她该瑟瑟发抖、跪地求饶,她该怒目圆瞪、慨叹命运之不公,她该疯掉,然后怒吼、咆哮、发出凄厉的尖叫!
可她没有。
不知为何,梦中那个小小的她突然变得平静起来,对那二人行礼,然后退开,退到一间最偏的小屋,锁上门。
然后在里面重复地读书,扔石子,吃饭,睡觉……
不卑,不亢。
视野渐渐远了,梦中雨住风休,由日渐夜,白府恢复了安宁,那间白笙儿所在的房间保持着平静,直到死气沉沉。
然后,沾落星子的薄雾中,重重叠叠隐隐约约地穿来一个慈爱的声音:
“笙儿,娘亲不求你尊贵,但求你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是刈是濩……服之无异……莫改……初心……”
声音一句比一句飘渺,一句比一句虚无,到最后,已经根本听不到什么了。
猛然醒转。
日光透过窗纸,稍稍有些刺眼。
方才的梦不算真实,快要醒来时,连白笙儿自己都意识到了是一场梦。
但仍是一身冷汗。许是因为换了环境,一场从未经历的梦境,让白笙儿感觉自己似乎失掉了什么,很奇怪,有点想落泪。
梦境后面的几句话,白笙儿没听清,但她记得其中几句出自葛覃。那是她小时候,娘亲最爱教她读的几句诗经。
一刻钟过去,白笙儿也琢磨不出究竟是何意,自己又为什么做这样奇怪的梦。
最终还是放弃了和自己较劲,于是起来穿衣洗漱了。
今日的早膳是和赵灵灵一起用的,顺便替她出谋划策,摆平那些想着投机取巧的臣子。
云清霜昨日回宫后没能逃过她母妃严格的绕着和鸾宫跑二十圈的惩罚,现下疲惫不堪,没能早早来和白笙儿会面。
于是白笙儿答应帮赵灵灵想想法子,然后整理衣袍,自行去往皇子们读书的书房去等候了。
一切事情好似有了新的轨道,开始马不停蹄地运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