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我忆念难忘的是在我八十岁诞辰庆祝会上,我同国璋兄的会面。人生八十,寿登耄耋,庆祝一下,未可厚非。但自谓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绩,而校系两级竟举办了这样大规模的庆祝活动。大会在电教大厅举行。本来只能容四百多人的地方,竟到了五六百人。多年不见的毕业老同学都从四面八方来到燕园,向我表示祝贺。我的家乡的书记也不远千里来了。澳门的一些朋友也来了。我心里实在感到不安。最让我感动的是接近米寿的冯至先生来了;我的老友,身体虚弱、疾病缠身的吴组缃兄也坐着轮椅来了。我既高兴,又忐忑不安,感动得我手忙脚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又实在出我意料,国璋兄也带着一个大花篮来了。我们一见面,仿佛有什么暗中的力量在支配着我们,不禁同时伸出了双臂,拥抱在一起。大家都知道,这种方式在当前的中国还是比较陌生的。可我们为什么竟同时伸出了双臂呢?中国古人说:“诚于中,形于外。”在我们两人的心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早已埋下了超乎寻常的感情,一种“贵相知心”的感情。在当时那一种场合下,自然而然地爆发了出来,我们只能互相拥抱了。
在我漫长的一生中,那一次祝寿会是空前的,是我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我周旋在男女老少五六百人的人流中,我眼前仿佛是一个春天的乐园,每一个人的笑容都幻化成一朵盛开的鲜花,姹紫嫣红,一片锦绣。当我站在台上讲话的时候,心中一时激动,眼泪真欲夺眶而出,片刻沉默,简直说不出话来。此情此景,至今记忆犹新。
我已年届耄耋,生活的时间既长,到的地方又多。我曾到过三十来个国家,有的国家我曾到过五六次之多,本来应该广交天下朋友,但是情况并非如此。我确实交了一些朋友,一些素心人,但是数目并不太多。我自己检查,我天生是一个内向的人,我自谓是性情中人。在当今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合时宜的。但是,造化小儿仿佛想跟我开玩笑,他让时势硬把我“炒”成了一个社会活动家,甚至国际活动家。每当盛大场合,绅士淑女,峨冠博带,珠光宝气,照射牛斗。我看有一些天才的活动家,周旋其中,左一握手,右一点头,如鱼得水,畅游无碍。我内心真有些羡煞愧煞。我局促在一隅,手足无所措,总默祷苍天,希望盛会早散,还我自由。这样的人而欲广交朋友,岂不等于骆驼想钻针眼吗?
我因此悟到:交友之道,盖亦难矣。其中有机遇,有偶合,有一见如故,有相对茫然。友谊的深厚并不与会面的时间长短成正比。往往有人相交数十年,甚至天天对坐办公,但是感情总是如油投水,决不会融洽。天天“今天天气,哈,哈,哈!”天天像英国人所说的那样像一对豪猪,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天天在演“三岔口”,到最后也成不了真正的朋友。
反观我同国璋兄的关系,情况却完全不同。我们并不在一个学校工作,见面的次数相对说来并不是太多。我们好像真是一见如故,一见倾心,没有费多少周折。我们也都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我们终于成了朋友,成了知己的朋友。难道真如佛家所说的那样人与人之间有缘分吗?
了解了我在上面说的这个过程,就能够知道,国璋的逝世对我的心灵是多么大的打击。我们俩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有什么来生,有什么天堂。能够有来生和天堂的信仰,也不是坏事,至少心灵可以得到点安慰。但是,我办不到。我相信我们都只有一次生命,一别便永远不能再会。可是,如果退一步想,在仅有的一次生命中,我们居然能够相逢,而且成了朋友,这难道不能算是最高的幸福吗?遗体告别的那一天,有人劝我不要去。我心里想的却是,即使我不能走,我爬也要爬到八宝山。这最后一面我无论如何也要见的。当我看到国璋安详地躺在那里时,我泪如泉涌,真想放声痛哭一场。从此人天暌隔,再无相见之日了。呜呼,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1994年9月24日
悼念马石江同志
上个月的某一天,蔚秋来告诉我:马石江同志走了。这并不出我意料,因为他患的是在一般人眼中的不治之症,而且已病入膏肓,所以才转沪治疗。但我总相信古人的一句话:“天佑善人。”石江绝对是善人,他应当得到上天的福佑,转危为安的。然而事实竟不是如此,他终于离开我们走了。这消息对我来说,宛如晴空霹雳,打得我一时目瞪口呆,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强忍住没有流出来,而是流向内心的深处,其痛苦实非言语所能表达的。
这并不是没有理由或根据的。我同石江经历不同,成长的环境不同,年岁也不同,我长他十几岁,但是我们却一见如故,没有经过什么周折,没有经过什么互相考验,我们一下就成了朋友,而且是亲密的知心的朋友。我甚至于每一想到“马石江”这三个字,他那朴实无华的衣着,诚悫淳良的笑容,立即浮现在我眼前,使我心里感到无量的温暖,久久不能自已。
这也并不是没有理由和根据的。这理由和根据,就在石江本人身上。他对祖国无限热爱,对教育事业无限忠诚,对青年学生无限爱护,对朋友无限诚恳,对同事无限亲切,对工作无限投入。我虽驽陋,对这几个“无限”也一直在向往着,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做到,但是,同石江比起来,则宛如小巫见大巫,瞠乎后矣。石江之所以对我有这样强烈的吸引力,这是最根本的原因之一。
在上面几个“无限”中,我认为,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对青年学生的无限爱护。首先,我们要对中国当前的青年学生做一个公正的实事求是的评估。不能否认,在欧风美雨强烈地吹拂浇淋下,有一些青年变成了“新人类”或“新新人类”,同老一代的代沟日益加阔加深。可是这样的青年只占极少数。就连这一些极少数的青年,同广大的青年一样,并没有忘记和背叛中国几千年知识分子(士)的优良传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做父兄的,在学校做教师或领导工作的,甚至我们的行政当局,对青年学生只有教育爱护之责,其他的行动都是不恰当的。青年毕竟是我们伟大祖国未来希望之所寄,我们万不能自己毁灭自己的未来。在这一点上,石江同广大教师的态度都是正确的,无可非议的。他虽然因此遭受诬陷,受到了党的纪律处分;但是,真理毕竟会胜利的,我们党的领导毕竟是英明的,今天的马石江仍然是堂堂正正的优秀党员。这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也带给了我对我们国家的未来极大的希望。石江可以瞑目矣。
石江赴沪就医前,我同蔚秋商量,无论如何要去看他一看,但为她所阻。听说,在临行前,他也坚持要来我家辞别,也为家人所阻,未果。我原期望,奇迹能够出现,等石江病愈返京后,我们再晤面。谁知这个期望终于落了空,我们未能见一面,他就先走了。我再三暗诵苏东坡的词句: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也不过是聊以自慰而已。
我已经年届九旬,即使在今天,也应该说是上寿了。但是我体脑两健,绝无要走的迹象,也无此计划。自从听了石江的消息以后,他的面影不时在我眼前晃动。这面影带给了我力量,带给了我勇气。我一定好好地活下去,多做点对人民有益的工作。但是,一想到这个面影的本人永远不会见到了,辄悲从中来,不能自胜。呜呼!人天隔绝,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2001年2月6日
时窗外大雪纷飞,助我悲思
悼念姜椿芳
我认识姜老已经三十多年了。最初我们接触非常少,记得只谈过马恩著作的翻译问题。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我曾有过一个初译草稿,后来编译局要了去加工出版了。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温文尔雅,恂恂然儒者风度。
但是,我对他了解得并不多,也可以说是根本没有了解。只不过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可以交往而已。
只是到了最近一些年,姜老领导中国大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我也应邀参加,共同开了不少的会,我才逐渐加深了对他的认识。我对大百科全书的意义不能说一点认识也没有,但是,应该承认,我最初确实认识很不够。大百科出版社成立时,我参加了许多与大百科没有直接关系的学术会议。我记得在昆明、在成都、在重庆、在广州、在杭州,当然也在北京,我参加的会内容颇为复杂,宗教、历史、文学、语言都有。姜老是每会必到,每到必发言,每发言必很长。不管会议的内容如何,他总是讲大百科,反复论证,不厌其详,苦口婆心,唯恐顽石不点头。他的眼睛不好,没法看发言提纲,也根本没有什么提纲,讲话的内容似乎已经照相制版,刻印在他的脑海中。我在这里顺便说一句:朱光潜先生曾对我讲过:姜椿芳这个人头脑清楚得令人吃惊。姜老就靠这惊人的头脑,把大百科讲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古今中外,人名书名,一一说得清清楚楚。
但是,说句老实话,同样内容的讲话我至少听过三四次,我觉得简直有点厌烦了。可是,到了最后,我一下子“顿悟”过来,他那种执著坚韧的精神感动了我,也感动了其他的人。我们仿佛看到了他那一颗为大百科拼搏的赤诚的心。我们在背后说,姜老是“百科迷”,后来我们也迷了起来。大百科的工作顺利进行下去了。
姜老不但为大百科呕心沥血,他对其他文化事业也异常关心。搞文化事业离不开知识分子。他自己是知识分子,他了解知识分子,他爱护团结知识分子,他关心知识分子的遭遇和心情。他曾多次对我谈到在中国出版学术著作困难的情况,以及出书难但买书也不易的情况。他有一套具体的解决办法,可惜没能实现。他还热心提倡中国的优秀剧种昆曲,硬是拉了我参加他倡导的一个学会,多次寄票给我,让我这个没有多少艺术细胞的人学会了欣赏。他对中国传统的绘画和书法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是一个有很高文化修养的人。
拿中国目前的标准来衡量,姜老还不能算是很老。他的身体虽然不算很好,但是原来也并没有什么致命的病。我原以为他还能活下去的,我从来没有把他同死亡联系在一起,他还有很多很多工作要去做啊!对我个人来说,我直觉地感到,他还有不少的打算要拉我共同去实现。我在默默地期待着,期待着。我幻想,总有一天,他会对我讲出来的。然而,谁人能料到,他竟遽尔归了道山。我的直觉落空了,好多同我一样的老知识分子失掉了一位知心朋友,我们能不悲从中来吗?
最近几年,师友谢世者好像陡然多了起来,我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我一方面认为,这是自然规律,无法抗御,也用不着去抗御;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大概也真正是老了,不免想到一些以前从没有想到的事情。生死事大,古人屡屡讲到。古代有一些人对于生死貌似豁达,实则是斤斤计较,六朝的阮籍等人就属于这一类。我个人认为,过分计较大可不必,装出豁达的样子也有点可笑。但是,人非木石,孰能无情?师友一个个离开人间,能不有动于衷吗?我只是想,一个人只能有一次生命,我从来不相信轮回转生。既然如此,一个人就应该在这短暂的只有一次的生命中努力做一些对别人有益,也无愧于自己的良心的事情,用一句文绉绉的话来说,就是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能做到这一步,一生再短暂,也算是对得起这仅有的一次生命了。可惜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到这一点,更不用说做到了。我认为,姜椿芳同志是真正做到了这一点的,他真正实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椿芳同志可以问心无愧地安息了,永远安息了。
1988年1月22日
悼念邓广铭先生
我认识恭三(邓先生之字)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因为同是山东老乡,我们本应该在20年代前期就在济南认识的,但因他长我4岁,中学又不在一个学校,所以在那里竟交臂失之,一直到了30年代前期才在北京相识,仍然没有多少来往。紧接着,我又远适异域,彼此不相闻者十余年。1946年,我从欧洲回国,来北大任教。当时恭三是胡适之校长的秘书。我每每到沙滩旧北大孑民堂前院东屋校长办公室去找胡先生,当然都会见到恭三,从此便有了比较多的来往,成了算是能够知心的朋友了。
恭三是历史学家,专门治宋史,卓有建树,腾誉国内外士林,为此道权威。先师陈寅恪先生有一个颇为独特的见解。他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写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而“复振”的希望有一部分他就寄托在恭三身上。他接着写道:“宋代之史事,乃今日历亟应致力者。”然而这一件工作邓并不容易做,因为《宋史》阙误特多,而在诸正史中,卷帙最为繁多,由此可见,欲治《宋史》,必须有勇气,有学力。“数百年来,真能熟读之者,实无几人。”恭三就属于这仅有的“几人”之列。对于《宋史职官志考证》一书,陈先生的评价是:“其用力之勤,持论之慎,并世治宋史者,未能或之先也。”这是极高的评价。熟悉陈先生之为人者,都知道,陈先生从不轻易月旦人物,对学人也从未给予廉价的赞美之词。他对恭三的学术评价,实在值得我们注意和深思。
近些年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国内大学及科研机构中,从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事业者,大都有后继乏人之慨叹。实际情况也确实是这样,确实值得人们担忧。阻止或延缓这种危机的办法,目前还没有见到。有个别据要津者,本应亡羊补牢,但也迟迟不见行动,徒托空言,无济于事。这绝非杞人忧天的想法,而是迫在眉睫的灾难。我辈这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虽然知之甚急,忧之极切,也只能“惊呼热中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