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一书,既轰动社会,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把这部小说,由郑正秋加以改编,搬上银幕,摄成十本。张石川导演,王汉伦饰梨娘,王献斋饰梦霞,任潮军饰鹏郎,郑鹧鸪饰崔翁,杨耐梅饰小姑筠倩,演来丝丝入扣,且请枕亚亲题数诗,映诸银幕上,女观众有为之涕。即而又编为新剧,演于舞台,吸引力很大。那《玉梨魂》一书,再版三版至无数版,竟销至三十万册左右。可是枕亚当初在《民权报》披露时,是不取稿酬的,此后印为单行本,乃民权出版社广告部马某私人所经营,版权归马某所有,对于枕亚,不给酬劳,枕亚是个文弱书生,憾之而无法对付。直至他自己在交通路创办清华书局,费了许多口舌,才得收回版权,作为购《雪鸿泪史》的赠品。各地又纷纷盗版,复有译为语体,称为《白话玉梨魂》,枕亚为之啼笑皆非。当之《雪鸿泪史》在《小说丛报》上抽出印行单本,枕亚别撰《棒打鸳鸯录》,具《红楼梦》的雏型,以补《丛报》之缺。及清华书局成立,把《棒打鸳鸯录》易名为《双鬟记》,由清华印为单本。又印了他的《余之妻》,及所编的《广谐铎》、《谐文大观》。数量最大的,为《枕亚浪墨》四集,分说蠡、艺苑、艳薮、谭荟、杂纂,除他的长篇小说别刊外,凡他所作的零金碎玉,一股拢儿搜罗其中,复有短篇小说若干种、笔记若干种,以字数计,约一二百万言,洵属洋洋大观。小说如《自由鉴》、《弃妇断肠史》、《神女》、《碎画》、《红豆庄盗劫案》、《芙蓉扇》、《平回传信录》、《洞并怨》、《香莲塔》、《蝶梦花魂录》、《孤喋血记》,笔记如《经传井观》、《辟支琐记》、《曹腾室丛拾》、《花花絮絮录》、《清史拾遗》、《诗话》、《古艳集》等。他喜文虎为萍社巨子,录入他所作的谜说。他又喜诗钟,又录入他的分咏、碎锦、鸿爪、鼎足等格,标之为《诗梦钟声录》。该书局又复刊印了许指严的《新华秘记》、李涵秋的《侠凤奇缘》、姚雏的《燕蹴筝弦录》、徐天啸的《天啸残墨》、闻在宥的《野鹤零墨》、蒋箸超的《诗话》、吴绮缘的《反聊斋》、《菱蓉娘》等。又主辑《小说季报》,布面烫金,非常精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有原因的。那《小说丛报》风行一时,内部却发生了矛盾。枕亚是书生本色,没法对付人家,愤而脱离,办清华书局,主编《小说季报》,和《小说丛报》相竞争,多少带些赌气性质。《季报》每期容纳三十余万言,用上等瑞典纸印,成本较大,定价每册一元二角,这时的杂志,如《礼拜六》,每册只售一角,其他亦在四角以下,那《小说大观》,每册一元,购买力已成问题,销数不多。《季报》定价,更超出一元,那就使一般读者,望书兴叹了。枕亚为挽救计,每定全年,赠送天啸书屏联一幅、枕亚书四条,都是以宣纸手写的。但自一九一八年创刊,出至一九二〇年即停刊了。此后,枕亚遭到家庭变故,情绪殊恶,既沉溺于酒,又沾染了阿芙蓉癖,精神萎靡不振,惮于动笔,即《季报》所载的《让婿记》、《蝶花梦》,都由许廑父代笔。又撰《刻骨相思记》,分上下集,登报征求预订,奈撰了上集,下集延搁着,没有办法应付,也由廑父捉刀。许出笔迅速,每晚可写万言,有“许一万”之称。此外,有《兰闺恨》及《花月尺牍》,为陈韬园代撰,《燕雁离魂记》,不知出于谁手?又《秋之魂》、《泣珠记》,都有头无尾,没成全书。清华书局,奄奄无生气,难以维持下去,不得已,把所有书盘给福州路的大众书局,归樊剑刚其人发行。
枕亚的变故,是怎样一回事呢?他的母亲,满头脑的封建思想,性情暴戾,虐待媳妇,天啸夫人吟秋,不堪恶姑的凌辱,自经而死,枕亚有《余归也晚》一文,述其事,如云:“嫂之死也,殆必有大不得已者,其致死之原因何在?嫂自知之,余兄亦知之,余虽未见,亦能知之,嫂知之而不能活,兄知之而不能求,余知之而并不能言。”为什么不能言?那是他在封建礼教之下,不能直揭母氏之恶,这是一种隐痛。不久,他的妻子蔡蕊珠,也不容于恶姑,硬逼枕亚和她离婚,他没有办法,举行假离婚手续,私下把蕊珠迎来上海,秘密同居,及生了孩子,产后失调,遽而逝世,他伤痛之余,撰了《亡妻蕊珠事略》、《鼓盆遗恨集》、《悼亡词》一百首,又《杂忆》三十首,也是为蕊珠而作。事有出于意外,那北京刘春霖状元的女儿沅颖,平素喜读枕亚的《玉梨魂》,又读到了《悼亡词》,深许枕亚为一多情种子,备置钦慕,由通信而诗词酬答,我索枕亚写一尺页,枕亚录寄给我《有赠》诗四首,下面不署名,我当时也不知其所赠者为何人,盖其恋爱史尚没有公开哩。诗云:
误赚浮名昧夙因,年年潦倒沪江滨。
却从蕊碎珠沉后,又遇花愁玉怨人。
凤絮劫中初入梦,绮罗丛里早抽身。
天公倘有相怜意,甘待妆台作弄臣。
心灰气绝始逢君,目极燕南日暮云。
瞥眼华年销绿鬓,铭心知己拜红裙。
余生未必情根断,不死终嫌世累纷。
等是有家抛不得,茫茫冤海一相闻。
断肠人听断肠词,渺渺关河寄梦思。
骨肉成仇为世诟,肺肝相示有天知。
鹃啼已是无声血,蚕蜕终多不了丝。
爱汝清才悲汝命,教人何计讳狂痴。
双修福慧误三生,忧患深时命易轻。
令我空挥闲涕泪,知君难得好心情。
尺书碧血缄身世,小印红钤识姓名。
鸣咽津沽一条水,为谁长作不平鸣。
大约过了半年,枕亚向刘家求婚,可是刘春霖认为择婿应是科第中人,徐枕亚是掉笔弄文写小说的,在门当户对上有些问题,犹豫不能决定。幸而沅颖出了点子,先由枕亚拜樊云门(樊山)为师,云门和春霖素有交谊,云门作伐,春霖也就应允了。不久,枕亚北上,举行结婚典礼(我藏有这帧结婚照,惜在浩劫中失去),当时《晶报》上登载《状元小姐下嫁记》记其事。枕亚曾为我写一扇面,右端钤着朱文小印“令娴夫婿”,可知沅颖尚有令娴的别署,也足见伉俪之笃。可是沅颖是娇生惯养的,下嫁之后,生活很不惯常,既而一病缠绵,就香消玉殒了。枕亚一再悼亡,颓丧消极,即消然回到常熟南乡黄泥镇。旋杭战军兴,他一筹莫展,人亦憔悴落拓,无复张绪当年。一天,他正仰屋兴嗟,忽有人叩门,家无应门之僮,自起招纳,来客挟纸一束,说自上海来,因慕徐先生的大名而求其法书,具备若干金作为润笔,他大喜收受。来客说,必须和徐先生亲洽,他自道姓名,即为本人。来客看他衣衫不整,颇加怀疑,经枕亚一再说明,才把纸束并润资付之而去,乃期取件,其人展视一下,谓这是伪品,徐先生的书法珠圆玉润,不是这样僵枯无力的,坚欲退件而索还原润。可是枕亚得此润金,早已易米,于是交涉不了,恰巧枕亚有友来访,知道这事,便斥私囊以代偿。实则枕亚固能书,以境遇恶劣,所作或稍逊色,不如以前的精力弥满,加之其人先存怀疑之心,以致有此误会。然枕亚的晚境可怜,真有不堪回首之慨哩。他贫病交迫,一九三七年逝世,一子无可依靠,由天啸携往重庆,不听教诲,天啸没有办法,只得任之。其时张恨水亦在重庆,大不以天啸为然,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了。
写到这儿,觉得尚有些可资谈助的,索性附在篇末。枕亚虽一时享着盛名,可是有名无实,生活一向是艰苦的,所以他所著的《刻骨相思记》书中主人江笑山,便隐射他自己。在第一回的楔子中,有这样几句话:“落落青衫,一文之钱不值;叠叠黄卷,千钟之粟何来?梦里名山事业,自知辜负千秋;眼前末路生涯,竟叹艰难一饭。”读之者为之一掬同情之泪。他曾编过《旭报》,时期很短。一九一六年,他创刊《小说日报》其中容纳长篇小说,如天愤的《薄命碑》,逸如的《未来之中国》,星海的《换巢鸾凤》,他的《余之妻》,也连载该报,后来都刊为单行本。该报停刊了数年,许廑父复刊《小说日报》,枕亚的《杂忆诗》,载在《日报》上,也是为悼亡而作,诗有注语,详述经过事迹,且登载了他的夫人蔡蕊珠的遗影。他又撰写短篇小说,如《侠央痴情》、《战场客梦》、《不自由的离婚》等,为“枕亚浪墨”的遗珠。又和吴双热合辑《锦囊》,其中大部分咏红楼人物及其他零星杂志。他嗜酒,某夜醉卧路旁,身边时计和资钱,被人窃去,乃作《酒话》,誓与曲生绝交,大约过了半个月,又复一杯在手了。有一次,和许廑父在清华书局对酌,各醺然有醉意,时为中午,一人力车夫把空车停在门侧而赴小饭摊谋果腹。廑父笑着对枕亚说:“请你坐着,我来拉车,一试身手。”枕亚俨然为乘客,廑父在附近拉了一个圈子,还到书局门前,骤然停下,枕亚在车座上几乎摔下来,才想到人力车夫到了目的地,把车杠缓缓放下,这是在力学上有讲究的,两人异口同声说:“什么微小的事,其中都有学问,不能忽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