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笑晚年的生活,都在香港,寓居开平道二号,他是在抗战胜利时期,由他的后人迎养而去的,先到台湾,后到香港。他操觚弄翰一辈子,养成习惯,虽不靠稿费为生,可是每天还得写着数百字或一二千字,寄给各刊物发表,他所发表作品的报纸,都备着双份,一份自留,一份剪下,附在信里给我留存。记得有一种题名《且楼随笔》,约有百则左右,都是些掌故珍闻,我很喜欢,把它粘成册子。有时他把高伯雨所写的掌故笔记,亦加以剪裁,由邮寄来。他喜阅在上海出版的《新民晚报》的《繁星》版,这《繁星》版是副刊性质,由已故唐云旌(大郎)主编,常常登载瞿兑之、周知堂、邓散木一些有质量的东西,我阅过了就寄给他老人家,赓续不断,直至“文革”开始,才不通邮。他的港寓,夏日太阳照灼,窗前种植牵牛花,藤蔓叶衍,以代疏帘。这些牵牛花的种子,每岁由我寄去,色泽各个不同,品类亦各个相异,他老人家悦目赏心,引为乐事。他七十寿辰,女篆刻家藕姑刻赠了“古稀书生”四字印章,当我七十岁,他把这印章移赠给我。天笑尚有苏曼殊写给他的明信片,上有调筝人像,又林白水在临死前数天赠给他的一根手杖,天笑都拟给我保存,因无便人带来而作罢。
天笑最后的沪寓是爱麦虞限路的静村,他离沪赴台,所有书籍图册,都留存在静村。他久旅不归,书籍等失于照料,也就流散殆尽,甚至他自己的作品,也付诸荡然,便托我代为物色,我在旧书铺购到了数种邮寄给他。有一次,我获得他的《留芳记》,立即付邮,他接到这书是上午,恰巧那天下午,得知梅兰芳逝世噩耗,他不胜感悼,在书上题了两句:“着意留芳留不住,天南地北痛斯人。”
他的笔记,在香港发表的,有《且楼随笔》,在上海发表的,有《秋星阁笔记》,都和清末民初的史料有关,但都没有刊成单行本。由于他是小说家的前辈,和翻译欧美小说的林琴南、著《老残游记》的刘铁云、著《官场现形记》的李伯元、著《九尾龟》的张春帆、著《海上繁华梦》的孙玉声、著《孽海花》的曾孟朴,都有接触。其中更和孟朴见面较多。蔡松坡与小凤仙的一段姻缘,是孟朴撮合的,所以天笑谈这事经过,尤为详细:“中国名妓,往往在政海中获有艳名,赛金花之后,更有小凤仙。小凤仙起初是曾孟朴家中的婢女,孟朴夫人身边所雇用的。她是一个旗人,革命以后,旗民生计很苦,便沦为婢仆。性颇慧黠,姿态也不俗,后来她的母亲把她领了回去。岂知她们却把她卖到北京胡同里为妓女,她艳帜高张,便唤小凤仙。那时孟朴也在北京,孟朴与蔡松坡是相识的。因松坡喜欢结交名士,所以常与在京一班名流相叙。他们花酒流连,几无虚日。在清末民初的时候,北里中生涯最盛,原来他们借饮酒看花为屏障,甚至聚一班同志在妓院中,商量军国大事,以避侦吏之目。有一次,小凤仙应征到某一妓院,时蔡松坡、曾孟朴俱在座,而小凤仙见了孟朴,用吴语呼老爷,以示亲昵,松坡因此好奇地问道:你们素来认识的么?孟朴便告以原由,说:她小时节是寒家一侍儿,所以她仍照旧时称呼。既而又戏语之曰:您赏识她吗?我可以为蹇修。松坡觉得小凤仙便娟可喜,并且他正要觅一个地方,与诸名士相酬酢,即点头报可。而小凤仙得识蔡松坡,名将风流,那有不一见倾心的呢。在松坡出走的那一天晚上,蔡正在小凤仙妆阁大宴客,共设八席,称一时豪举。正在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而不知蔡已登京津火车,逃出龙潭虎穴了。后来松坡逝世,曾开追悼会,小凤仙缟衣素裳,亲来一吊,有一挽联:“可惜周郎偏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那是有人为之捉刀的。按曾虚白为他父亲孟朴所撰的年谱,却有些出入,年谱略云:“孟朴留京时,与蔡松坡常相往来,而孟朴得识松坡,还是小凤仙的介绍。小凤仙原本是杭州一个旗人姨太太的女儿,那旗人死了,姨太太不容于大妇,竟被赶了出来。那姨太太就带着一个老妈子,扶养着小凤仙,过苦日子。过了几年,姨太太也死了,老妈子领着小凤仙,就住在孟朴杭寓的对门,那时孟朴看见了,便商诸老妈子,把这小姑娘领到自己家里来,好好地抚养。不料那老妈子自居养母,缠扰不休。孟朴可怜小凤仙的境遇,与她养母约,每年贴她若干钱,叫她带着小凤仙到上海进学堂,不得让她堕落,养母欣然应允。讵意民元时,孟朴到南京,在友人席上,突遇小凤仙,竟是袅袅婷婷的一个妓女了。一次,孟朴北上,又在北京遇见了小凤仙,她已变成为红极一时的红姑娘,对于孟朴,倒还有一些感恩知己的意思。松坡那时正迷恋于小凤仙,可是金屋之议,因小凤仙不易就范,始终没有办法。松坡知道孟朴与小凤仙很有渊源,因设法与孟朴交,以撮合的重任相委托。后经孟朴从中劝解,成了一段英雄美人的结合,也可说是千古佳话了。”天笑认为“松坡当时以声色自娱,原是一种烟幕弹,以避袁政府侦探之目,何至有金屋之议,他只要使人知道蔡某醇酒妇人,初无大志,于愿已足。看他后来出走,如出柙之虎,绝无留恋,便可知了。”好得两说出入不大,可资后人考证。
有人见告,蔡死,凤仙飘泊烟花,粉奁脂簋间,留置玳瑁骨聚头扇一把,上有蔡所书浣溪纱词一首:“蓦地相逢油碧车,夕阳流水板桥斜,笑声飞出几盘鸦。新绿眉棱裁柳叶,小红□(此字模糊不辨)扇掩琵琶,粉墙转过是天涯。”书既秀媚,词尤婉丽,但不知是否蔡作?倘出自亲撰,那么蔡的文事足与勋功并美哩。
天笑病逝于香港法国医院,当时《新晚报》的罗孚,笔名“思韦”写了一篇哀悼的文章,开头这样说:“一个不幸的消息,一件希望至少过了明年才发生却在昨天就发生了的事情:包天笑老先生去世了。”原来港地报界和作家,都准备他九十九岁,按习俗为祝百岁大寿,不料竟差一年,已等不及了,认为莫大遗憾。消息传到北京,王益知、黄君坦几位老先生作了挽联,有云“外史不殊吴敬梓,耆年已迈沈归愚”。据高伯雨说,“天笑是我国当代最老的作家,章行严只活到九十四岁,即外国罗素活到九十七岁,萧伯纳九十四,邱吉尔八十九,毛姆九十,他们晚年极少作品,但包老在逝世前两个月还写了数万言。”
琐琐碎碎,写到这儿,打算结束,可是想到尚有几件更琐碎的事,似乎也得述及。
天笑在苏时,居都亭桥承天寺前,对门一井,即宋遗民郑所南沉“铁函心史”处。他喜读《红楼梦》,对于书中人物,最敬爱者为紫鹃。又一同姓包某请人刻一印章“孝肃后人”,他看到了说:“包孝肃当然是包拯,包拯是没有儿子的。”他的手心腴厚红润,相者说他“日后定发大财”,我和他握手,觉得特别柔软,这确是异秉,发财与否,那是不相干的,相者胡说八道罢了。他在香港一切不习惯,既不通粤语,又不喜吃粤菜,因为他的媳妇是广东人,所烹饪的都是广东口味。最妙的,他一次外出,失足倾仆,老年人倾仆容易骨折,可是他毫不损伤,因那儿正在修建房屋,他恰巧跌入黄沙坑中,起了保护作用。他写得一手好小楷,仿佛美女簪花格,朋好们请他写扇写册页,他往往录他自己的诗。他的诗清婉轻,我见辄录存,他为我写的小册子,题为自叹:已是斜阳欲暮时,不成一事鬓如丝。文章无用人飘泊,惆怅樽前再赋诗。又自嘲:悄向尘寰走一巡,南鸿北雁了无因。偶为云掩原非暮,倘遇花开即是春。拄杖乍添新健仆,亡书如忆旧情人。阿婆早巳萧萧发,犹作东施强效颦。感怀二首:轻衫细葛软风含,千尺深情指碧潭。早起离巢同晓雀,迟眠裹茧作春蚕。山茶虽冷偏多艳,林橘微酸不碍甘。谁道先生归去也,落花腻雨忆江南。驱车曳杖出春城,静听风声杂市声。痴婢临妆常作态,奇花满院竟无名。每因得句偏忘韵,不着围棋却有枰。蟪蛄春秋蛮触斗,人间何事不平鸣。又题曼殊遗墨二绝:曼殊骑驴入苏州,柳色青青笛韵幽。卸却僧衣抛去笠,偏教遗墨作长留。渡海东来是一癯,芒鞋布衲到姑苏。悠悠六十年前事,忆否儿童扑满图?(原注:曼殊初到苏州,在辛亥之前,今又辛亥年矣。忆在吴中公学,为我画儿童扑满图之便面,寓意殊深,惜已遗失,今睹此图,如见故人)。又某岁天笑游锡,泛舟万顷堂,后乘人力车至荣巷所见,有一绝曰:冬桑犹记旧风,扶杖呼儿野渡中。秋老亦如人老健,芦花头白映丹枫。这是锡友孙伯亮抄给我的。他又有一首,记得两句;笑看儿女都成媪,懒问孙曾读圣贤。这时恰好搞批孔运动,平襟亚开着玩笑说,下一句宜改为“重读诗书批圣贤”。襟亚和天笑开玩笑是惯常的。有一次,襟亚故意取一别署为“地哭”,和“天笑”相对成趣。天笑住爱而近路时,晚上碰到盗匪,剥掉他的大衣,并一爱而近牌的手表,他认为大衣不足惜,所惜的就是这个和他居住路名相同的爱而近手表,有人给他作首打油诗:“爱而路近天涯远”,他就接着一句:“一日思君十二时”。天笑谈到这事,曾诙谐地说:“我当时可惜没有张慧冲那样的本领,否则大衣和手表,不会损失的。”我问他,“张慧冲有什么本领?”他告诉我:“这位在武侠影片中担任主角的张慧冲,孔武多力,某夜路遇‘剥猪猡’(沪人称劫衣的盗匪为剥猪猡),慧冲一试身手,非但衣服没有剥去,反而盗匪所持的一把手枪,却被他夺了下来,盗匪狼狈逃走了”。此外还有一件趣事,有一次,他赴戚家喜宴,戚家临时请他做证婚人,证婚人是要钤印的,他没有带印来,不得已,戚家找到了一方闲章,请他钤盖,却是“乐此不疲”四个字,朋友们知道了,对他说:“你老人家既对证婚感兴趣,那么我们应当替你做义务宣传,你不妨像书画家订润例一般,定一个价格,这样生财有道,大财虽没有,发发小财,也是一桩生意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