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坊间重印了《古泉大辞典》、《清诗话》等很有价值的专书,那编纂者丁福保的大名,又复热烈起来。实则他所刊行的书很多,据我所知,有《佛学丛书》、《道学指南》、《道藏精华录》、《道藏续编》、《说文诂林》、《群雅诂林》、《佛学大辞典》,凡此种种,日后或许都会把它重印出来。总之,他所刊行之书都是传世之作,丁福保当然也是传世之人了。
丁老字仲祜,又字梅轩,别号畴隐,又号济阳破衲,原籍江苏常州,先世即迁居无锡。无锡二丁,都是著名的,长者丁云轩,字宝书台,号幻道人,为光绪癸巳恩科副贡,乃一位丹青家,花卉翎毛,师法陈白阳,敝笥中尚藏有一把画扇,是他精心之作。上海棋盘街的文明书局,出版了大量的碑帖、笔记、稗史,这个书局,就是丁云轩和廉南湖所创办的。仲祜是云轩之弟,在学术上成就更大。他十六岁应江南乡试,阅卷者评其文:“抗手班扬,瑰奇宏肆之文,仍有规矩准绳在内,洵是作手。此文在梁溪(无锡别名),当掩过芙蓉山馆十层”。芙蓉山馆,为杨芳灿的斋名,杨芳灿才名昭著金匮,刊有诗文集者。当时吴敬恒(稚晖)也称仲祜为奇童子,原来他十四五岁,即通治汉魏六朝数十百家之文,的确为常人所莫及。
丁老读书江阴南菁书院,这书院振朴学于东南,创办者,为瑞安黄体芳、长沙王先谦、茂名杨颐、长白溥良,均一时名宿。主讲者,有南汇张文虎、定海黄以周、江阴缪荃孙、慈溪林颐山,彬雅多文,风流弘奖,培育了很多人才。如钮永建、孙寒、汪荣宝、赵世修、陈庆年等,丁老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当时,王先谦即督促他治《尔雅》,谓:“《尔雅》为群经枢辖。”又谓:“《书目答问》版本略具,甚便初学,诸书可依以购求。”这一套垂训,给丁老影响很深,后来编纂《群雅诂林》即植基于此。他的藏书累累数十万卷,也是受到乃师王先谦的启迪。编有《畴隐居士学术史》即有一则记其事:“光绪二十一年乙未,余二十二岁,肄业江阴南菁书院,见院中藏书甚富,如人二酉之室;适五都之市,为之荡目悦魄,发我十年聋瞽,狂喜无已。乃手抄院中藏书目一册,而私自祝曰:‘它日果能处境稍裕,必按此书目尽购之’”。后来竟购得许多典籍,藏书目所有的,他都置备,甚至藏书目所未有的,他亦有之了。并更多珍本,和名人手批本及外间稀少的孤本,真可谓有志竟成。至于这许多书是怎样罗致的,那是他和书贩相交往,时常借钱给书贩,到各地去收书,一般书香门第,子孙败落,把祖传的书册,悉数出让,书贩探悉了,廉值拥载而来,便先给丁老挑选,去芜存菁,许多不易得的珍本、孤本,都在他的诂林精舍中了。当时他设立医学书局于沪市静安寺路三十九号,此后又设立诂林出版社于大通路瑞德里六号,他即居住其间。因为他坐拥百城,朱古微、李审言、况蕙风等一些名流,纷纷向他借书,他毫不吝惜,只提出一个条件,阅览了,请在书本上写些眉批,且钤印记,于是更扩大了名人手批本的数量。袁世凯次子袁寒云挥霍成性,常处窘乡,往往把家藏的善本抵押给丁老,得资以济燃眉之急。有的到期赎回,有的即归丁老收贮。有一次,寒云以唐代鱼玄机女诗人诗集初刻本,向丁老抵押二千金,该书历代名人亲笔题识凡若干纸,很为名贵,丁老乃置诸案头,日夕瞻赏,押期将满,给傅增湘知道了,便由傅氏代寒云赎取,书便归傅氏所有了。
他编刊的书,除上述几种外,尚有《方言诂林》、《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汉魏六朝名家集》等,嘉惠士林,厥功非浅。他一个人做这些工作,当然来不及,就延聘周云青、丁宝铨、黄理斋若干位助手,一方面备了很多有关的书,由他指导,加以剪贴,这样节省了重抄时间,又减少了错字。但剪用的书本,却耗费了一笔巨大代价。当时这部《说文诂林》,他搜集资料,先后达三十年,及出版,装订六十六册,七千六百余页。马叙伦盛赞其书,谓:“此书搜集古今治说文者之说,凡一千余卷,剪裁原本,循次编印。其搜抉之勤,比次之功,令人敬佩。图书馆既可备参考之资,而私家治说文者得此书,亦便于寻检。”该书完成,即从事编纂《群雅诂林》,采书浩繁,不亚于《说文》,他自己没有力量刊印,乃让给开明书局,开明付了一笔相当大的稿费,但一计算,工料颇感困难,搁置了若干年,直至开明停业,那稿本不知怎样处理。经过十年浩劫,稿本是否尚存,也就说不定了。
丁老兼治医学,曾应南京医科考试,得最优等证书,特派为考察日本医学专员,他写了很详尽的《旅东日记》。归国后,自己行医,中医参酌新医术,就诊的病人很多,他雇一人坐在门口,看到病人步行来的,诊费只须铜元一枚,如果说明境况艰苦,医药费全免;坐人力车来的,诊费四个铜元;乘汽车来的,那就按照诊例每次一圆。对病人必亲自敬茶,诊后送出大门,习以为常。有时劝病人不必服药,只须多呼吸新鲜空气,进些白脱油,并说:“白脱油的功用很大,不但富于营养,妇女进之,有润泽皮肤作用,胜于面敷雪花膏。”又说:“多啖蔬菜,可减低血管硬化。多吃香蕉,小便不臭。揩身洗脸用冷水,可免感冒伤风。”所以他老人家,虽隆冬,每晨在日光下,也冷水摩擦。他所著的医学及卫生书,出版了不下百种,承他不弃,出一本即贻我一本,我都一一珍庋着。直至浩劫被掠,及拨雾见天,发还了我一些。他的哲嗣丁惠康博土,抄家更甚,致父亲遗著,一无留存,我就把劫余的书,送给了惠康,惠康非常感激。未几,惠康突然病死,年七十有四,实则浩劫中受到折磨,影响体健所致。
丁老幼年,体弱多病,长者忧其不寿。直至三十岁时,人寿保险公司尚不肯为他保十年寿险。他用科学方法自己锻炼,至四十岁,果日臻健康,至五十岁尤健于四十岁时,至六十岁,则尤健于五十岁时,年届七十,其体力精神强健多多。他一生不服补品,其时上海某人参铺,获得丁老照片,即作为广告资料,登载报端,有“丁老服参,精神矍铄”云云,完全说谎。我们熟知的,为之暗笑。
丁老劝人呼吸新鲜空气,他躬行无间,晚上睡眠不关窗,严寒天气,人们拥炉取暖,他却在庭院中乘风凉。有一天,某某去拜访他,谈得很投契,既而他老人家忽欲小便,请某某宽坐一下,不料他小便既毕,忘记有客在座,便缓步庭院,呼吸空气去了,某某只得不告而别。同时常州蒋维乔(竹庄),也是自幼体弱,此后学因是子静坐法,得以转弱为健,老年还是神明气爽,讲学不辍。某日,丁老和竹庄晤谈,谈到养生之道,一主张空气,一主张静坐,两不相下,最后作出结论,将来谁先死,便是失败,谁后死,便是胜利。据我所知,丁老作古在竹庄之前,竹庄也就自诩静坐操必胜之券。实则致死原因很多,不是这样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