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刑愕然,道:“前辈是说笑么?”
“大水淹城,如此危急之下,我却絮絮叨叨跟你说这么多,你以为是为何?不过是跟那些人多留一点时间,能多救一人是一人。”嵇向成指着浩荡的江水说道:“六十年前,我就仔细研究过此地的水势,确定有两种方法可平息此地的水患。一者,以分山尺之力强行镇住水患,但此法需有人催动分山尺,不能停歇,人若死,分山尺也会陷入沉睡。此法牺牲虽小,却不是长久之计。”
“前辈之前用的就是此法?”
嵇向成点点头,道:“你也看到了,纵然没有这场人为催动的大雨,我神识湮灭后,白叶城的水灾亦会复起。”
“那第二种法子?”
嵇向成道:“眼前的这个小村子叫‘山阳村’,村子的位置正好在河道沿岸最低平的位置,也是最容易被大水淹没的位置。更要命的是,大水通过这个村子,就会直扑白叶城,一路无可阻挡。这另外的一个办法,就是用分山尺把村后的一座小山丘移过来,填平此处,这样水流就会被导向不远处的一处沼泽,沼泽周围无人居住,其后面连接的是一道峡谷,而峡谷的出口又重新连通着白叶江,如此水流一分为二,便可永久解决水患。”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也是六十年前,我曾把此法告诉当时的太守,让他谴民力开渠引流,只可惜不久凡间就出了场改朝换代的大兵灾,此事就此湮没,莫非这就是天意?。”
到此刻,大潮奔涌而过,淹没了整个山阳村。各派弟子救走了大半村民,仍旧有百十人来不及逃走,滞留在树头屋顶,绝望般的呼喊挣扎。
嵇向成嘴角抖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杀一人而救百人,杀百人而救万人,这真的对么?”革刑问道。
“都是爹娘生养,都是血肉长成,生来平等,岂可因数量而论对错。”
“那也是百十条无辜的生灵,他们也不比何人低贱,我无法说服自己痛下杀手。”
嵇向成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很残忍,不管是对他们还是对你,都是一样的残忍。只是这其中的对错,哪怕是佛陀和道祖来了,也难说的清楚。”
唐佑背起一名老者,御空而去。他已经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修士,一时半刻间再难回来。
苍茫天地间,莫大的伟力聚拢而来。分山尺上传出古老的祭祀之声,周身闪烁着古拙晦涩的大道符号,似要把天地压塌。
随着革刑手臂划动,大地裂开,轰隆巨响,近处的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奔流的江水卷起滔天大浪。
魔门众人骇然色变,急忙遁走,生怕那座山峰压落下来。
大雨突然停了,漆黑的阴影把仅剩的一点余光也吞么了,仿佛是黑夜骤然降临。
水中挣扎的人们也安静下来,像是浮萍一般,随波漂流。空气似乎有了实体,也像潮水一样挤压而来,别说呼喊,连呼吸都困难了许多。
空中飘浮的山体,终究落了下来,没有留丝毫余地。不甘也好,愤怒也好,痛苦也好……凡事种种,都被压在那绝望之下!
大地剧烈的晃动了一下,遏制的的江水回溯倒卷,把他拉进深渊深处……
天空猛地裂开一道口子,千万道血雷无穷无尽无止无歇的劈向那道身影坠落的地方,比之前的劫雷,恐怖万倍。
“乖乖,这要被劈中,怕是连灰都剩不下。”崔风脸色煞白,喃喃自语。
“据传,唯有做下有违天和的暴行,上天才会降下此等雷罚,以示惩戒。”卜算子道:“老夫一生,也是头次见到。”
江底的水流更加狂暴,无数的漩涡疯狂扭动,裹挟着他四处乱撞。
滚滚天雷打落下来,被分山尺撞开,散作梦幻泡影,绚烂迷离。
云罗山的招魂塔,漓阳城的瘟疫,四季镇的鬼祸,白叶城的火劫……一幕幕冲击着他的脑际,到最后,眼前耳中就只剩下山阳村民的哀嚎……
水中的恶鬼再次出现,寒冷和窒息如约而至,恐惧涌上心头!
他慢慢沉了下去,轻飘飘的,没了知觉……
山风徐徐地吹,吹开了窗棂,吹醒了梦人。
睁开眼,苏潇就坐在不远处的桌子旁,白衣如旧,这番景象也似如旧,似是回到了吟雪湖那个初见的小船上。
还有,叶小蝉的影子突然闪过,似乎也是这样守在旁边。
“你醒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天已放晴,阳光并不烈,却刺眼地很。
“这是哪儿?”
“白叶城外的一个小村子。”
“白叶城?村子?什么村子?”革刑突然叫道,随即呆住,哂笑道:“哦,我忘了,当然不是山阳村,那个村子早就没了。”
眼角的余光扫过桌台,分山尺安静的躺在那里,像是一块废铁。
他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急忙转过头去。
苏潇一阵心疼,拉过他颤抖的手掌,死死攥住。
他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忽然找到了依靠,安静下来,又睡了过去……
革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
玉盘高挂,他一个人坐在外面的一块石头上,双眼看着漆黑的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天万道雷击落下,没有人认为革刑还能活下来,哪怕是尸@体,也会被轰成飞灰。
鬼使神差的,苏潇一跃而下,在水中奋力摸索着,像是丢失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哪怕赔上性命也要找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手被江底的乱石划破了无数伤口,就连避水诀都快失效了,她才在老柴村附近找到了被分山尺护住的革刑。
“你的影子——”苏潇欲言又止,道:“是因为本源缺损么?”
革刑扫了一眼,月光下身后的影子整个都模糊了,木然道:“是吧!”
他的修为远不及嵇向成,催动分山尺这种神器,必然牵动本源。只是当时情急,自己也未曾留意。
苏潇见他神情落寞,毫不在意,道:“本源缺损可不是小事,轻者会疯癫痴傻,重者毙命。咱们还是尽快惠淑山,向长辈们寻求治疗之法。”
革刑轻笑两声,道:“回蜀山?我还回的去么,回去又做什么呢?”
苏潇挨着他也坐了下来,道:“这不是你的错。”
“对和错,已经不重要了。”他慢慢说道:“有一位老人,曾问我为何执剑?我回答我为这芸芸众生的万家灯火,举世安康。当时我以为自己看清了世间的是非善恶,坚定了此生向前的信念,可昨日……”
“可昨日你却亲眼看见一个正道门人弟子,用极其卑劣的手段,杀了一个你认定的好人,而你自己更是亲手杀死了百十个无辜生灵?”
他眼神恍惚,害怕也似的转过头去,颤抖着说道:“你也看见了……你也知道的,曼陀罗虽然是个魔门教徒,可他曾经好几次帮助我们,最后更是不顾丧命的危险,护住大堤,任谁都能看出他是一个……一个好人!可是那身为昆仑弟子的袁道是怎么对他的?”
“谢谢你,觉得我还是个好人。”
无声无息的,身后多了两人,静静地站在夜色里。
那应该是一对父女,父亲一脸风霜,皮肤白的有些瘆人。女儿只有四五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乱转,紧紧拉着父亲的衣角。
革刑心中纷乱,竟没有觉察到两人的到来。苏潇显然认识两人,道:“这位是昆仑山的聂擎师兄,或者,你也可以叫他‘曼陀罗’!”
苏潇看着有些呆住的革刑,道:“说起来,昨天是聂师兄把你从江水中拖出来,我只是把你们带回了村子。”
“这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
聂擎打断了他的话,笑了笑,道:“这是我女儿,叫桑儿。”
小女孩也不怕生,走上来拉住革刑的手掌,咯咯笑道:“爹爹,叔叔的手也是热的,不像你,冰凉冰凉的。”
革刑心里咯噔一下。
已经很晚了,聂桑儿玩了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聂擎脱下外衫,小心翼翼地盖在女儿身上,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道:“你不用怀疑,我确实已经死了。”
没了外衫遮掩,他的胸口露出一个红得发黑的可怕伤口,洞穿了他的身体。内衫上大片大片的血红已经结痂,还散发着些许血腥气。
“这是驭蛊斋的‘锁命术’,纵然身死,也可以暂时把魂魄锁在肉体里面,若不细看,还真和活人没什么区别。”
“可还有解救之法?”
“已死之人,怎么解救!”
革刑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有多久?”
“以我的修为,只能支持三天。明天日落以后,就差不多了。”他看着熟睡的女儿,手拍打的更轻了,更慢了,干涩的眼神里透出无限的眷恋。
革刑也是茫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的事,你大可不必纠结。昆仑出了袁道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幸,但也不能说因为袁道一人,你就觉得整个昆仑或者整个正道都是那般不堪。这段时间我混迹在驭蛊斋中,所结交之人亦非全都如我先前所想,都是些大奸大恶之辈。其中也不乏正直之人,他们不过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得不投身其中。有甚者,不过是脾气有些古怪,行事有些偏激而已,根本算不得是什么妖邪。”
(这两张写的有些纠结,嵇向成纪念高建成、李向群、嵇琪,关荣浩纪念蔡荣、翁佳浩、关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