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流泻,如水如银,清冷而孤寂。
起风了,莎莎地吹起地上的尘土,留下碎乱的砾石。风声呜咽,似是在诉说亘古的传说,又似在娓娓低吟,将那些遥远的回忆尽数道来。
老者轻轻的挥动干枯的手臂,将一道青光打入地上的“尸体”中,瞬间将尸体内破碎的脏腑修复。而后,那尸体竟然动了一下。
老者见状,宛如骷髅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自言自语道:“想不到我竟然还会救人,救的还是个蜀山的人!”
革刑只觉的全身都快要碎裂了,大口淤血喷出,才稍稍好受些。他尽力挣扎的站起来,才猛然发觉前方竟然盘膝坐着一个老人。但走得近了,才又感到有些不妥,那老人双目深陷,散发着灰色的异光,皮肉干涩,干巴巴的披在身上,活像一具干尸。
“年轻人,你这么看着我,莫非以为我死了不成。”
革刑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惊恐的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救了我?”
老者并未回答他的话,似是陷入了沉思中,而后说道:”我在此处已经两百年了,这话好像是该我问你才是。”
“两百年?”革刑愣道:”你在骗我吧,世上怎么会有人活两百年,除非你是妖类。”在他的印象中,即使是普陀山的大愚禅师也不过一百二十岁,眼前的老者虽说怎么看也有些年纪了,但说他已经两百岁了,革刑却也不信。
老者抬头望着月空,混然没将他的质疑放在眼中,喃喃的道:”岁月倥偬,斗转星移,转眼已经两百年了。想来荀正阳也早已经离开这个尘世了吧。”
“谁,你说的是谁?”革刑自然不知道荀正阳是谁,但若是换作大愚或者玄天傲,定然会大吃一惊。因为荀正阳在两百多年前乃是一个震古烁今的大人物。此人随说师出正道却娶了当年魔门门主的女儿为妻,以至为正邪两道所不容,但其一身修为实是骇人,恐怕即使今日的大愚也不比他强多少。
老者仍是不理他,又自道:”两百年已过,我的承诺已经兑现。虽说我等的人仍未出现,再过些时日,我也可以安心离开了。”想到此处,老者回过神来,问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否相告。”
革刑心道:”你会有什么事不知道,要来问我。”
老者也不待他回答,双眼中精光爆湛,猛地将地上一块丈方大小的巨石激起,直冲云霄。革刑大骇,就见那巨石冲出三十丈高处,空中陡然生出一道青濛濛的光罩来,立时将巨石绞的粉碎。
革刑这才记起先前自崖上坠落之时,那断裂的悬空之石也是这般被绞碎,当时撞在清罩上时,直觉的胸口剧痛,五脏六腑都似挤碎了,即便晕死过去。却不知为何自己没有像大石那样被绞碎。
“这道封印乃是清风道人那七个老鬼合力布下的‘天罡印’,内含纯正天罡之气,牢固异常。就是以老夫当年的修为,也难说破除,莫说你一个后辈小子了。”
“清风道人——”革刑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心思:”清风道人不是掌门玄天傲师伯的师祖吗,那也就是我的太师祖啊。这老者在这儿一呆两百年,必是被太师祖封印与此。既是太师祖封印之人,定不是善辈。”
老者见他神色有变,早猜到他心中所思。仍是毫不在意的说道:”这天罡印有一奇处:遇弱则弱,遇强则强。既是道法再强,也难突破。除非达到能超越清风七人联手的境界,方可破除。可是你却是个意外,我不知为何你从外而入,却未身死。”转头注视着他道:”除非你是一个凡人,不懂得道术。可若是如此,这悬崖高逾万仞,凡人之躯定会被摔成一滩血肉,但你也只是内腑受了重伤而已,却未丧命。此正是老夫不解之处。”
革刑顿时脸色通红,以他的不过采气之境的修为,除了体内吸收了不少天地灵气,其他与常人无异,至于道术,可说是全无所学。也正是他修为如此之浅,‘天罡印’反击之力也就小的可怜。至于他未摔死,自也是靠‘天罡印’消去了大半下坠之势,加之他体内灵气虽不能运用,却也是他身体之坚韧远强于凡人,这才大难不死。
老者见他面露难堪之色,只道他是对自己有所防备,不肯相告。忽然道:”你不说也罢,待我一看便知。”也不见他有何动作,革刑决感到背后突然生出一股沛然之力,登时将他推出三四丈远,”哎呀——”惨叫一声,摔倒在老者身前。
“咦——”老者打量了他一眼,释然道:”难怪如此,原来你也被封印了。”
“我被封印了?”革刑募然一惊,说道:”我会被封印!”他一时有种想大笑的冲动,又道:”我不过是个采气之境的废人,何劳别人封印。”说完又有几分失落,他因天资之故,平日里常为同门耻笑,虽说绮云峰的六个师兄弟待他极好,心中也难免有些自卑。此时老者说他被人封印,在他看来,这倒像极了是在嘲笑。
老者见他目露悲切之色,不知何故,道:”年轻人好像有许多伤心之事,老朽多年寂寞,难得有个人陪我说说话,你不妨将这些不快之事说来听听,说不定对你会有所帮助。”?
“多谢老先生,晚辈所忧之事,非他人可以解决。”他生性坦然,低沉过后即便释然,此时已然确信必是这老者救了自己性命,称呼上也就尊重了几分。又见他神情和蔼,并非赵广成等人所提到的魔门中人那般凶煞,无形中又多了几分亲近。
他既然如此说,老者也不再多问,但见他悲喜不挂于怀,哀乐不动于心,心中对他也多出几分赞赏。又道:”你是如何坠入这深渊之下的。”
革刑强自一笑,道:”不瞒老先生,晚辈是与人争斗不敌,为人打下来的。”当下便把自己在山上采气,遇到鬼影儿的是说了一遍。又道:”晚辈资质鲁钝,却是大大丢了师门脸面。”他即将事情全部说出,就已经做好了为老者取笑的准备。谁知那老者听后,脸色竟而沉重下来,自道:”你并非资质鲁钝,而是全身经络为他人封住,修炼之时虽能采气,却不能聚气,以至修为停滞不前。”
“经络被封?”前时老者言到自己为人封印,革刑只当他是随口说说,此刻老者神色凝重,绝非是在取笑于己。这老者既是师伯祖七人联手封困,又岂会是寻常之人,随即问道:”我自三岁入山门,至今已有十五年了,这期间从未下过蜀山一步,怎会为人封印。再说我平日里认识之人不多,有未曾得罪过何人,谁又会来封印我?”
老者轻声一笑,道:”那三岁之前呢,你可还记得?”
革刑努力回想,模糊地渐渐浮出一个人影来。那人是个男子,记忆中他总是紧紧的抱着只有三岁的自己,总是在飞快的逃命。当时,好像有许多穿火红色衣服的人从后面杀来,震天的喊杀声传中,男子脱下衣袍,将自己的双眼蒙住,好像不想让自己看见什么……
“就这些,当时我太过年幼,只记的那男子满脸刀疤,分外可怖,可他对我却是极好。如果我身上真的有封印,或许可能与他有关。”
老者颔首道:”这封印对你倒也无甚害处,或许他有自己的苦心吧。”
“不管怎样,晚辈还是要谢谢老先生开点之恩。”他因十几年道行停滞,多受他人耻笑,便自觉天资难及他人,以至性情颓丧,斗志消沉。此刻经老者点名,无形中多了几分底气,心胸也豁达许多。又想这老者即看破自己身上的封印,或许就有解封之法,但知老者八成不属正道,自己也不好开口相求,以免他借此相挟,让自己替他做些有悖正道之事。
谁知老者却道:”你这封印极为特殊,自幼与你同生。十几年来,你由弱而长,这封印也随之增强,早与你的性命息息相关,若强行破除,恐怕你的性命也是难保。”
革刑闻言,惊道:”那我终生不就要受它制约了吗。”
“也不尽然,此封无法从外破除,却可由内而消。”
“由内而消?”
“就是你自己破除。”
“我自己——”他不由苦笑,”以我现在的样子,却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破除。”
老者抬头又看了看月空,道:”你年纪轻轻,前途尚未可定,怎可这般毫无斗志。想人生在世,当笑傲三界,纵横寰宇。”说完又望着那月空道:”你可知两百多年前曾有一人,也若你这般年纪,他所经历的劫难胜你十倍,面对的对手之强大更是整个天地人三界,是你想都不敢想的。可即便如此,他也是身无所惧,一剑怒起,拔剑斩天。那等气势,当真让人为之折服。”他说话纵横捭阖,空洞的双眼中竟露出无限神思,仿佛全身的热血都被点燃了,精神高亢,浑然不似先前那个干枯无神的老头。革刑听着,也似乎被他感染了,不禁有些憧憬之意。
老者说完,呵呵笑了笑,道:”我也不瞒你,我本名言观,乃是魔门中人。原是个杀人不长眼的恶徒,怎奈两百年前——”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许多往事,言语竟然有些哽咽,”我生逢大变,得一高人点化,看透人世种种,心有所悔,性情也随之大变。若非如此,别说你自高崖落下受伤,我非但决不会救你,反倒有可能随手取了你小命。唉,三世宿缘,反作是恨!末了明悟,却已然迟了。”这最后一句,已然尽是悔意,显然是对他自己说的。
“三世?三界?”革刑问道:”天界和地界真的存在吗,人死后真的可以轮回吗?”
“这些都是天地间的奥秘,若是有缘,日后你自会知晓。”
革刑不再询问,四处打量,这才发现此处四面皆是陡峭的山壁,高处月光弥散,如置身于一个大桶中,竟是一个绝谷。心道:”以我的修为,尚不能御剑,如何能出这绝谷。若在此修习,既无饭食水源,己身修为又未至辟谷,不出几日就会渴死饿死不说,纵使能将道法修习到御剑之境,那时‘天罡印’又岂会容我出去。”
言观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思,道:”先前我不知你有封印在身,所以料定你非我要等之人。而今即使以我当下的修为,也难以断定你是否是纯火之身。”
“纯火之身?”革刑知晓这世间有一类人,天生对天地间的五行灵气有极强的操控力,这类人便被称为纯五行之身。这纯火之身便是指天生对火灵气有极强操控力的人。
“晚辈不明,方才先生不是说是为我派七位前辈困于此处吗,现在怎又说是在等人。”话刚出口,革刑才想到这般索问大是不妥,顿觉尴尬。
言观毫不在意,道:”两百年前,正道大兴,欲屠灭魔道。五派合力攻入魔门总坛。当时我本闲人一个,并非属魔道。可这时却有一位高人现身,说道魔门不能灭,又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并托付我去做两件事,指引我去助魔门度过这次大劫。于是我冒天下之大不韪,重伤了正道一十八位高手,迫使五派退去。此后魔门感我恩德,尊我为魔祖。我却懒得理会他们,独自离去。”他说这些话时,脸色平静如常,好似对”重伤一十八为正道高手”这等骇人之事视若等闲。但革刑听来,心底却好似泛起了滔天巨浪,但思之也知他并非说谎,道:”那位高人托付先生的两件事,其一是相助魔道,另外一件就是等候那纯火之身的人吗?”
言观淡然一笑,道:”当时我方为人点醒不久,心中愧疚难当,总想做些事情来弥补。加之那高人所说之事干系重大,关乎人间亿万生灵生死存亡,不容我不答应。我在此等候两百年,对此不过是千百个环节中的一环,这相对那人所付出的,当真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革刑凛然,虽说与这老者相识不过须臾,对方更是魔门的厉害人物,但不知为何,他所说的一言一词,心中无形中便深信不疑,暗道:”这人一等就是两百年,可说是把毕生的光阴都用在了此事上。单凭这重信守诺一点,便叫千万人不及了。”
“离开魔门不久,我便被蜀山清风七人发现行踪,一言不和,即大打出手。以我当年的功力,虽说当世已然少有敌手,却也非七人联手之敌,但脱逃当非难事。只不过——”他话头一顿,又抬头望向月空,道:”我一身修为并非来自人间,所以断然不能为非人间的事物觉察。”
非人间的事物,那却又是什么?革刑先时曾听他提到过三界三世什么的,暗道:”莫非他真的去过地界或天界不成。”
“我知道我要等的人会在蜀山出现,而天罡印也正可以掩去我的行踪,不被天上那东西发现。当下也不做抵抗,任由他们将我带回蜀山封印。”
“一等就是两百年,两百年的光阴就这般度过,这值吗——”革刑不禁问道。
言观忽地怆然大笑,道:”光阴固然重要,可这世上有些东西比光阴更重千百倍。”话锋一转,神情陡然变得严肃无比,道:”年轻人,我不知你是否是我要等的人。我等那人,只为能给他解开一个心结,仅此而已。你我相遇,既是有缘。索性我便帮你一次,可解你当下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