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不好酒色,街道两侧夜间供人们消遣的场馆也都是些风雅之所,诗社棋馆画坊居多。七国混战二百年尤其是最后二十载洛阳危如累卵,白牧之不知道暴风雨中心的洛阳是如何洁身自好一直延续至今的,也算是乱世里的一朵莲,在人人朝不保夕以酒避世极尽放纵的时代里保留着属于洛阳的风骨。
白牧之在一处茶肆前停了下来,茶肆不大,名头不小。左书:说尽天下八百载;右书:千秋大业一壶茶。横批:洛阳茶肆。
里面座位爆满,有一说书人正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的说着大周往事,配上恰到好处的奏乐,引得听客时而唏嘘时而愤懑时而落泪。白牧之在门口听得几句,好像讲的是那位骑着小毛驴出城再未归来的末代周王。这是距离白牧之最近的史事,也是他从小听了无数次的课堂,洛阳被围,三公主迎战,大周王三让王座,八百年大周国灭。
春秋史书记载:末代周王性懦弱,不堪重负而溃逃,致使洛阳无主,自断八百年国运。
当年白牧之把这句记载说给八先生听。八先生一拳打碎了断崖前的瀑布,愤懑道:“老夫迟早要教训教训那自欺欺人的李昊天!小子,你别听狗屁史官胡说八道!”
白牧之也曾向父亲求证,上将军白起饮了一杯酒,沉默片刻后只说了六个字:“周王无愧大周。”
思及此处,白牧之心下不知何来的怅惘,心有乱麻,正欲离开,却见一位老人惶惶然摇头而出似疯癫似清醒喃喃道:“悲哉,哀哉!我王大智,岂是凡夫俗子能懂。少年酒酣,纵马出洛阳,一夜悬剑五洲王城,那风采几人见过?”
老人掠过白牧之身边,看着明朗英气的少年,忽然怔住,混沌的眼眸里焕发出了一丝光彩……忽而黯淡。“约莫……就是这少年的年纪……也是这般神采奕奕。”说完并不理睬白牧之,自顾自的离开了。
白牧之欲转身,眼前突有凌厉刀光闪现,少年大惊一手拉过何竹酒护在身后,一手以剑柄相挡,刀意散去,少年衣袖却被削落在地。
定眼一看,一丈外站了一名面无表情的刀客,双手交叉抱刀而立,颇有肃然,却不见杀机。那刀客不发一言,有一封书信飞出,白牧之两指夹住顺势揣进兜里。
刀客雷厉风行事罢转身欲走,少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挽弓一箭射出,箭矢起速疾快穿中数片落叶,刀客急闪,怎料那短箭好似原本就预算好刀客躲闪方位,不偏不倚正好射中发髻。
“江湖之道,来而不忘非礼也。”白牧之执弓抱拳,一本正经。
身后的竹酒已拍掌蹦跳起来。“这箭做发簪还不错,送给你了,哈哈。”
“找死!”那刀客声调终于有了起伏,却最终没有任何动作消失于洛阳夜幕中。
“牧之哥哥,快看看是什么。”
“竹酒,明天有好玩的事情了,走,回去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
“牧之哥哥,你那一箭太准了,哈哈,那冷脸刀客脸都快绿了,修行不好玩,我也要学射箭。”
“巧合巧合。”白牧之笑道。
两人嘻嘻闹闹回到客栈,互道晚安后各自回房休息,一天劳累两人都睡了一场好觉,小姑娘梦里还笑出声来。
次日太阳还未升起,白牧之已坐于洛阳城最高处等候着第一缕阳光。多年晨练,让他见过了无数次日出。那里到底是什么?
书院大先生说,他曾好奇于西边那轮日,执念渐生愈加强烈,于是一路西行逐日长途跋涉,见过草原荒漠雪山大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却没有见到夜晚繁星,直到最终又回到了书院,停下来,才有了夜晚。
大先生说,我们的世界是个圆,无论你从什么地方出发最终都会回到原点。而那日月星辰,看似近在迟尺,却是我们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地方,除非宇宙洪荒世界重启。
人因为未知所以恐惧,大多数人限于一某三分地从未仰望星空,无知自然无谓。书院了解的世界信息越多,看到的不可知也就越多,所以自始至终书院都以护佑这世界为己任,孜孜不倦的在探索这个世界的不可知以求把世界覆灭的威胁降到最低。书院藏书阁里有一卷书记载着宇宙洪荒,是连十一先生都没有看过的绝密。
白牧之不想陷入没有答案的执念里,他不是大先生,少年只是想看看这千年洛阳城的日出,也许八百年前那位五洲归一建立大周王朝的周武王也曾在同一个地方看过同样的日出。
“你可真是会找地方。”有一名不速之客坐上了同样的墙头。白牧之没有回话,因为第一缕阳光已经破夜而出,而日出那短短的几瞬间不宜分神。心照不宣,那来人也不再说话。
朝晖下的洛阳是真美,比起长安的四四方方,这里秩序中带着随意的城池多了几分柔和,阳光照射着满城银杏让整个洛阳闪着金光,是长安无法企及的贵气。这里山峦不高,视线开阔,远处便是洛阳茶山,城外一条洛河蜿蜒曲折灌溉无数良田,果然是风水宝地。
“当年大唐李昊天围洛阳三旬不入城,也曾来这里见过这金光护城,但有长安龙脉便不能有洛阳金光,李昊天下了灭城的心,命令都已下达三军,次日焚城。却不知为何,次日周王一人迎着洛阳城第一缕阳光骑驴出城,唐军当日竟撤退了,留下了这八百年古城。”那来人说道,然后笑了笑,他不知为何自己要与这才见过两次面的同龄人说这么多。
“我读史书,周王的生平记录不多,却记得他曾夜半兴起提了两壶洛阳酒奔赴山海关与那替五洲镇守异域的无衣将军痛饮兴尽而归。也曾召集洛阳百姓一起治理洛河决堤,以一己之力拦下洛河水患护住下游三十六城,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直至河提加固水患解除,这是五洲皆知连大唐史官都不敢肆意篡改的事实。如此至情至性大仁大义之人,说他怯懦畏死,牧之不信;说他不堪重负,牧之更不信。”白牧之回复道。
白牧之说完停顿了一下,压制住心中的热血奔涌,又继续说道:“洛阳金光护城,想必气运还在,这城内百姓看似散漫,其实乱中有序,身为八百年王城的贵气和八百年王城子民的桀骜都还在。比之如今大唐日渐更盛的强国自信,反而更胜一筹。”
来人自然是昨日赠画的白衣公子,少年赤诚,你不避讳我也自然和盘托出,以真心待真心,是少年人才有的赤子模样,两人相视一笑。
“洛阳花渐。”白衣少年抱拳。
“长安白牧之。”白牧之回礼。
“昨晚那封邀请函是花兄送的吧?”白牧之悠悠补了一句。
“早知今日会在这里与白兄相见,我便亲自邀请了,高大哥面冷内热,性情中人,白兄切莫计较,相处一段时间就知道了。”花渐笑了笑,贵气俊逸的面容在朝晖下惊若天人。
他想起高大哥回来时发髻上那支为了保住头发费了好些心思才抽出来的箭,和高大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里蹦出的那两个字“找死”。洛阳第一刀客阴沟里翻船,也是让众人憋了好一阵笑。
一驻香功夫,阳光终于照进洛阳每个角落,百姓陆陆续续走了出来,洛阳又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模样,这个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有无限生机。
白牧之开始有点喜欢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