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暗下来,不知道几点了,手机丢在办公室里,附近也没有任何可以说明时间的物体。汪志刚安排群众和同事们转移后,自己又沿着扭曲变形的公路返回供电所。必须要这么走,是因为在余震不绝、方位又不清的情况下,沿原路返回是唯一快捷且安全的办法。因为与供电所仅隔一百米之处就是县幼儿园,这个方位和距离都是他最熟悉的,就是没有地标,凭着步量,他也能保证不会出错。
他拔脚向女儿所在的幼儿园冲去。
这个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这一百多米的路他要走这么久,以至于多少日子过去了,每次想到这个下午,他都仿佛还看到那个满面灰尘的自己,仍在废墟中不停地爬着、走着,无休无止。
从来没有觉得路是这么长,因为街道已经被倒塌的房屋堵住,无奈中,他再次爬上了武警中队倒塌的房顶,再越过一大片东倒西歪的残垣断壁,跳下已经不存在的人大办公楼,跌跌撞撞地向女儿所在的曲山幼儿园方向跑去。
希希,希希怎么样了?
希希是女儿的名字。女儿就在曲山幼儿园。女儿三岁。她读小班。
县城突然面目全非了,山体的巨大滑坡不仅将房屋摧毁,而且将废墟向河边方向推出几十米。往常那么熟悉的地方,现在完全找不到路,他不得不上上下下地穿越各个废墟,躲闪着不时垮塌的房屋、落下的山石,在摇摇晃晃的废墟中他好几次差点被再次掩埋。他再一次爬出来时,身体停止了运动,因为他听见求救的声音自周围传来——
他听到了身边的废墟下传来的呼救声,声音断续、微弱却如雷贯耳,撕心裂肺,断人肝肠,身边逃难的人们匆匆跑过,没有人像他一样停下来。他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一个小伙子被卡在一块巨石与一辆轿车之间,腿上的皮肉已经撕裂,骨头露出来,惨不忍睹。小伙子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可能还更年轻些。面对他祈求的眼神,汪志刚停步了:他也有家,说不定也有妻子和年幼的孩子。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我没有办法丢下他不管!
这时候的汪志刚,内心是多么的痛楚啊。妻子女儿音信皆无,曲山幼儿园应该就在几十米远的地方,也许幼小的、花朵般的女儿正在岌岌可危地等着自己啊,可是——可是他还是停下了步子,艰难但决然地转过身,奔向了呼救声响起的地方。
他先去抱石头,可石头太大了,抱不动也推不动。他再去推汽车,汽车完全被挤变形了又卡在另外的石头中,纹丝不动。他跑到路上,伸开双手拦住奔跑的行人。逃难的人们行色张皇,没有人肯停下来。他急了,几乎是连吼带叫地把两个人拉了过来,另外又来了三个好心人,六个人一起,终于把小伙子弄了出来。他又去找来了一块木板,把小伙子平放在上面。
被救出来的小伙子几乎晕过去了,伤处血肉模糊,但现在无医无药。细心的汪志刚担心小伙子疼痛过度会四处翻滚再次遇到危险,决定把他带走,可又一想,他伤势太重无法承受颠簸。 汪志刚再一次回到废墟中找着,找到一截电话线,用牙齿咬断后当做绳子,将受伤的小伙子拴在木板上,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然后他继续奔跑。
但是几乎每走几步,他就遇到一个求救者,他拼命地摇着头,他奇怪自己的耳朵怎么这么好,自己的眼睛怎么这么亮啊,那么多的人从自己身边跑过去了,只有自己,怎么总是能看见需要帮助的人啊!
他一次一次地停下来,去救人。没有工具,他只能用一双手刨,砖头、石块、板子……房屋落下的水泥块和其他物体不停地打在他的头上、身上,他全然不顾,刨出一个后就如法炮制,先找来木板,再找来些绳子、电线什么的,把伤员固定好。十指全磨破了,指甲脱光了,双膝钻心地痛,可他却无法停止。
刨到第四个人时,突然间他在废墟中居然发现了一个头盔,看样子是哪个摩托车手的,他拾起来,先四下看看,寻找着,他想,主人应该就在附近,也许正需要帮助。
可是找了半天,没有看见人,只在十数米外,看见一个散落的车轮子。他把头盔戴上,又继续刨了又搬,搬了又刨。
地震后,在两次采访中,我一直在想,这些经历过灾难的人,有没有一些关于地震逃生的规律性的东西,教给我们后面的人以备不时之需呢?仔细地分析了他们的逃生过程后,我不无遗憾地发现:怎么样能在地震中逃生,并没有一定之规。奔跑是当时之人唯一的本能的反应,但同样是奔跑,仍然有相当一些身强体壮、反应很快的人没能跑出来,他们遇难后的身体仍然呈奔跑状——可能是因为,在最初起伏摇晃的当时没有能控制住身体,倒在地上了; 或者是在逃生的奔跑中因地面情况复杂,脚步落地不实,身体没有站稳;或者是奔跑中头部或者身体的某个部位被落物砸中而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后就再也没有时间爬起来。
在北川,一个更特殊的情况是:许多人是在逃离了房屋后在街上被对面倒塌的房屋或者飞落的山石击倒的。
我的同伴刘春光就曾经告诉我,在地震的第二天,他步行进入北川时,曾看到一个倒在岩石旁的小伙子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全部身体都露在外面,唯独一只右腿,从小腿以下被一块巨大的落石压住了。这块仅仅压住他身体一小部分的石头并不致命,但他停下来的身体却被更多的落石击中。春光说他站在遇难的小伙子面前心痛得直叹气:你啊你啊,只差那么一秒,或者是十分之一秒——或者是百分之一秒,你就能跑出来了。
那天所有经过了汪志刚身边的人都在想,这个正在疯狂挖掘中的小伙子一定是亲人被埋了,看这个年轻人多么痛苦啊,身上的汗像水洗过一样,十指鲜血淋漓,每刨一下就有一些红色的水珠甩到瓦砾中。
没有人知道,那些在暗下来的天色里落下的,不仅仅是汗水、血水,还有汪志刚的泪水。
他满面泪水和汗水,几乎是拼命地、恶狠狠地刨着。因为他知道,多刨一下,这个人就会快一秒钟被救出,自己也就能快一秒到达妻子、女儿的身边。
他仿佛听到了孩子尖锐痛楚的哭叫:妈妈——爸爸——
他的心像有无数的针在扎,手脚都破了,却完全顾不上,他心里不断在喊着:快了快了,孩子你一定要等着爸爸,爸爸很快就来救你了!
他心里是多么焦灼啊,他等不及被救人哭着抱着他说感谢的话,就奋力挣脱开,向曲山幼儿园的方向跑。
我的孩子——爸爸来了——
汪志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终于来到女儿所在的幼儿园时,他再一次傻了。这一次,他是完全傻了:
昔日欢歌笑语的地方,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尽管之前他想到过种种后果,比如房倒屋塌,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滑下的山体又将倒塌的房屋掩埋了大半,只剩下小小一角依稀可辨。
汪志刚宁愿相信是自己慌乱中跑错了地方,可是这依稀的一角无情地证明,没错,是这里,就是这里。
他疯了似的围着这块地方打转,在泥石中跌倒,再爬起来,再跌倒。泥土带着新鲜的草本的味道残酷地提醒他,这里不再有女儿和女儿的学校了。
天色是真的暗了,他绝望地站在废墟上,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了,他嘶哑着嗓子喊着女儿的名字。
当然,除了阵阵抖动的山风,没有人回答他。
他一个激灵:妻子呢?怎么妻子不在这里?
妻子如果脱险,一定会第一时间出现在这里,可是天都黑了,妻子却不在。
他无助地张着手,再一次四下里打转,确信,没有,妻子没有在这里。
他扯住一个痛哭中的老师,打探,老师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确实不知道,茫然地不住摇头。他的心再一次被摇碎了,他开始发抖,牙咬得咯咯响,他知道妻子如果来过,只要到了这里就决不会离开的。妻子不在现场,就说明——说明——
他不敢再想下去,头脑再一次一片空白,妻子上班的新华书店在另一个方向,他转身就要跑,却又一次站下了。
不知何时,他的身边,哆哆嗦嗦地出现了几个刚爬出来的孩子。几个只有五六岁大的孩子,正用惊恐不安的小眼睛看着他。
他无端地大声吼起来,双手捏成拳头,好像要跟人打架,他觉得头顶都在冒烟。但是,吼叫刚一结束,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自己真是急疯了,还用说吗,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来接孩子,这些孩子的父母、亲人肯定也是凶多吉少了。
这些可怜的、可能已成为孤儿的孩子啊,他们也都曾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啊!
对不起,叔叔不该骂你们——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孩子们拥上来,个个仰着一脸泥水:叔叔、叔叔,我要妈妈——
汪志刚哇地哭了,泪水哗哗地落着,他蹲下来,一把搂住两个孩子,把脸贴在了他们的脸上说:别怕别怕,我是希希的爸爸,叔叔带你们去找妈妈,马上就带你们走——
他一手抱起一个,一手再牵着一个,带着一串小人儿踩着一地泥泞,东倒西歪地向前走。
汪志刚一路都在流泪,他无法控制地呜呜地大声哭着,他心里一个巨大的声音在说:
彩霞,彩霞,我的好彩霞,你等我,你再等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