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正学的混社会,就是挖金子。
姚渡镇外西北边,有一条白龙河,从甘肃文县流下来,过姚渡入陕西宁强,流入四川的嘉陵江,再经广元到宜宾,最终汇入长江,浩浩荡荡流向大海。
白龙河养育了姚渡人,也吸引了全国各地的采金者。其时,国家大型重点工程宝珠寺水电站正在修建,姚渡大片土地被淹没,政策允许农民集资采金。姚正学借了七千元钱,投入一个上百人集资的采金公司。
采金是个风险极大、利润极高的行当。购买河道矿段开采权,添置采金船及各种设备,聘请技师和马尾子,要花一大笔钱。运气好的话,碰到一个含金量高的富矿段,几个月时间便可挣上百万甚至千万,如果倒霉,挖不出金,便会赔得倾家荡产。
伴随暴利高风险,黑白二道开始盛行。那两年,小小的姚渡镇,各种集群帮派多多,除了白道上的公开竞争,黑道中的倾轧更是十分凶险。光天化日之下,一言不合便动开拳脚,甚至拔刀相向。寻衅械斗司空见惯,杀人的事时有发生。
有一段时间,姚渡成了外来淘金者的天下,这些人来自陕西、甘肃、宁夏、山东等二十来个省区,尤以四川江油帮最厉害,欺行霸市,动辄刀劈斧砍,本地人一见打起架来,赶紧关门闭户,不敢出门,即使受了窝囊气也不敢吭声。自从姚正学加入采金团伙,每次本地人与外地人打架,他都奋勇当先,常常是三拳两脚就打翻数人。姚渡人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出头,且武艺高强,自然扬眉吐气,渐渐地也就不怕事了。
姚正学说,那两年人们称他是姚渡镇上的“一霸”。本地人谈起他来眉飞色舞,称赞有加,外地团伙则对他又恨又怕,琢磨啥时候把他好好收拾一顿。
其实每次打架,都是主持正义,实在看不过,我才出手。姚正学说。
我开玩笑说:你是梁山好汉啦,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有点腼腆,像个大男孩。
我要他讲个“主持正义”的例子。
他说,那一年——大约一九九四年的四五月份,天开始热了,有天下午,他和几个哥们在街上转,看见几个江油金匠喝了酒,调戏一个本地小姑娘,姚正学一个同伴上前斥责,那几个家伙立马动了手,双方打起来。眼看一个江油人拿刀捅向同伴的肚子,姚正学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刀子,手腕一扭将刀夺过来,不顾手掌鲜血飞溅,一阵拳打脚踢,将对方五六个人打翻在地。看得远处的人都呆住了,继而大声叫好。把几个肇事者交给闻讯赶来的民警后,姚正学到镇卫生院去治伤。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对姚正学说,你今天做的是正义事,我免费为你治疗。
姚正学说,这件事在镇上影响很大。他自己也懂得了只要主持正义,群众便会拥护你。那以后,凡是见到有人惹事,他都上去制止。
我们理解姚正学所说的主持正义,大约就是“抑强扶弱,除暴安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个偏僻小镇上二十余岁青年的内心世界,单纯而明澈。几句传了千年的老话,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已经黯然失色,但在一个涉世不深的青年身上,却产生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人活得太现实太清醒,血也就冷了。
姚渡治安状况差,引起青川县领导的高度重视。那年底,姚渡派出所成立,要求镇上派两名治安员到派出所协助工作,条件是当过兵有些擒拿格斗技能的人。有人给镇党委书记张太普推荐姚正学。张太普让人把姚正学叫到镇政府,一看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姚正学听说去派出所就不愿意。张太普不知就里,讲了半天道理,姚正学还是不吭声。张太普说你这个小子,回去再好好想想吧!
第二天张太普又让人把姚正学找来,半开玩笑地说,你小子是不是舍不得你的金子啊?姚正学说不是。张太普说那你明天就去派出所报到,他们那里任务重,催得紧哩。
姚正学只好去了派出所。心里不痛快,工作自然不积极,领导安排啥便干点啥,余下时间便晃悠。
过了几天,张太普见到姚正学,问了工作情况,见他情绪不高,一再追问他为什么不愿在派出所工作,姚正学便讲了公安局退人的事,张太普一听就笑了,说原来你心里有疙瘩啊,公安局把你退回来,你就发誓再不给他们干活是不是?姚正学说他们是有点糟蹋人呢!张太普说傻小子,现在姚渡治安不好,老百姓缺乏安全感,你去了,不是为哪个单位干,也不是为哪一个人干,你是为姚渡老百姓干啊!你不是讲主持正义吗?你是为姚渡老百姓主持正义!姚渡治安搞好了,有你一份功劳,老百姓都会感激你。懂不懂啊?
张书记一席话,把姚正学点醒了。那以后,他工作积极多了,不论白天黑夜,一有任务立马就走。所长王仕刚很快喜欢上了这个既能办案又会开车的小伙子,搞调查,制止纠纷,干啥事都带着他,所里的人都开玩笑叫他“指导员”。
姚渡“一霸”成了派出所“业余指导员”,脾气暴烈的斗牛被拴上鼻绳,自然演绎出许多精彩故事。
一年盛夏的一天,姚正学到沙洲派出所去办事,在办公桌上看到上级转发南江监狱的一份通缉令,觉得被通缉的逃犯似在哪里见过。他努力回忆,猛然记起此人不久前找自己办过暂住证。他回到镇上处处留心。有天回家吃饭,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家对面的馆子里,姚正学仔细一看,正是那个逃犯。他不动声色地朝饭馆走去,那逃犯自然认得穿警服的姚正学,立马起身朝案板走,想去拿刀。姚正学迅速拔出手枪,指着逃犯大喝一声不准动,没等周围的食客搞清楚咋回事,姚正学已给逃犯铐上手铐。三天后,南江监狱来人,送了感谢信,带走逃犯,姚渡派出所给姚正学发了奖金。
还有一次,一个江油马尾子到派出所报案,说他的钱被一伙人抢了。姚正学和同事仔细问清情况,过去抓住其中一个抢人的家伙,连夜审问,那人供出一个犯罪团伙,派出所全体出动,一个晚上抓住十一个犯罪嫌疑人,破了好几宗要案。
派出所工作,平时大量处理的还是民事纠纷。有一年镇上搞农村电网改造,要在阳山村一家村民院坝边立一根电杆,那家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死活不准,拿着刀守在院里,扬言谁敢动就砍谁,电管所的人没办法,报到派出所。王所长派姚正学去处理。姚正学赶去,耐心给小伙子讲道理,说不竖电杆,电线就会搭到树木上,很可能引起电线短路,既影响村民用电,还会留下安全隐患。那小伙子不听,挥着菜刀就是不让,姚正学火了,上去一把将小伙子摔在地上,强行带回派出所,责令其写了检查。第二天小伙子家人赶来求情,姚正学请示所长,把小伙子放了。
姚正学在派出所干了一年,表现很出色。年底,张太普书记调走,镇长班朝兴接任书记。班书记觉得姚正学这个人该到镇政府工作,便和派出所领导商量,把姚正学调到镇政府办公室。这之前,他的档案和一应手续已从清溪铜矿办过来了。王仕刚所长舍不得放姚正学走,但他是镇政府的人,不属公安局管,自己一时半会又不可能让他当上警察,只好忍痛割爱。
姚正学说,王所长专门为他办了一桌酒席送行,还送了一床踏花被,派出所三名警察、四个治安员都参加了。席间,所长说了很多动情的话,大家频频举杯,祝姚正学回镇政府工作顺利。王所长说,小姚你回政府去,以后我有事找你,你可要给我跑快点啊。姚正学连连点头答应。
回到镇政府几个月后,姚正学当了武装干事。
进专武系统工作,是因为在派出所工作期间,参加广元军分区搞的应急民兵骨干培训,青川去的四个人,都是姚正学当武警时的战友,四个小伙子为青川夺得了会操比武第一名,姚正学得了个人第一名,给人武部和军分区领导留下深刻印象。
生在小镇贫民家,除了主持正义,惩恶扬善,姚正学还深知农民的疾苦。
他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有天他到阳山村去办事,村支书舀了一瓢水给他洗手,他洗完后刚想把脏水倒了,支书赶紧拦往,接过水倒进脚盆里,说山上缺水,留下可以喂牛。正说话间,一个小伙子从山下挑一担水上来,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这件事给姚正学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回到镇上,四处找人想办法,要解决阳山村村民吃水问题。
一个初进基层政府部门工作的毛头小伙子,认识有能力的人很有限。他在心里把一个个要好的朋友掂量一番,最后找到沙洲派出所副所长王卫,那是他的武警战友。电话打过去,王卫一口答应了,很快给他弄到四吨水泥,他又打报告到县水利局,要了两千米塑料管子。一车材料拉到阳山村那天,村里支书、主任非常高兴,组织村民马上动手,在山上泉水源头处修了个大大的蓄水池,再用塑料管把山泉水引到各家各户的灶房,全村群众欢天喜地用上了“自来水”。大年三十那天,阳山村支书、主任带着几个群众,提上猪脚杆、坐墩肉到姚正学家来道谢。
武装干事一干六年。二○○二年春天,经过公推、公选和政治文化考试,姚正学担任了姚渡镇人武部长兼副镇长,成为正式的国家公务人员。一个当初只知用拳脚“主持正义”的毛头小子,遇事不再一味冲冲打打,脑子里有了政策这根弦。二○○七年四月,三个外地人在饭馆里喝酒,猜拳行令闹得很凶,一个姚渡小伙子看不惯,把其中一个的椅子踢了一脚,冲突顿起,姚渡小伙子被打倒在地。小伙子亲属叫了十几个人,拿了棍棒、铁锹赶来,围住这三个人,围观的一百多本地人,许多高声喊打。械斗一触即发之际,姚正学闻讯赶去,把双方隔开,问清情况,让那三人赔偿了医药费,又劝小伙子亲属及围观群众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