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听到了关于北川供电公司员工汪志刚的事情,采访他之前还专门把媒体上关于他的各种报道搜集后打印出来看了。材料并不多,在全国轰轰烈烈的抗震救灾大军的洪流中,在涌现出来的数以千计的英雄和模范人物中,他并不算起眼的。
可就是这不多的一些材料,每次我也只看到一半就放下了,再看不下去。
因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后来又找到他的两张照片,一张,他被鲜花簇拥着,在发言;另一张,是猎猎红旗下在奔跑中的奥运火炬手。怎么看,都是个阳光般的大男孩,无法跟他本人的经历联系起来。
采访之前,我向陪同的局办公室工作人员江山提出,希望汪志刚能和我一起回北川——那座废墟中的县城去,回到他原来工作过的地方去看看,可能的话,沿着地震当天他行动的路线走一遍。我解释说并不是我要猎奇,北川我去过几次了,但是之前都是因为别的事情进去的,完全不了解电力这一行的情况,也就没有关注这个部门,对北川的电力系统整体没什么感性认识。要写好一个人物,细致的采访和环境的情境再现是十分重要的。
当然——
我小心着措词说,一定要先征求小汪本人的意见。因为我知道,会有一些受访者,坚决拒绝再回到事发现场去,他们遭受创伤的心灵无法再一次承受痛苦的煎熬。
如今,全世界都知道,北川,是一块伤心之地,特别是对北川人。
江山拔脚就要走:行,我去找他。
我叫住他,再一次小声地叮嘱道:请你私下里单独跟他说,如果他忙,没有时间去,我们就在这办公室里聊聊也行。
江山认真地点着头说:我知道了。
年轻的江山人很机灵,大约只过了五分钟,他就跑回来说:行了。他要去。
这么快?我多少有点吃惊。
然后,突然觉得门前暗了一暗,一个人站在门口。
小个子的汪志刚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第一眼没有认出来。比起照片上来,他本人更显得清瘦。但直觉上,我知道,是汪志刚出现了。
在我还没有想好用什么方式和他见面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出现在我面前了。
这是一个正午,天有些阴。有些闷热。
白白净净的汪志刚,仰着干干净净的一张脸。身上背着个黑包,手里拿着一打木制衣架。
尽管江山已经说了,汪志刚本人同意去,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当面跟他说清楚。我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地名,拐着弯说:有时间跟我一起去一趟吗?
我相信他是从我带着忧戚的脸上读到了我的心理活动,所以,他牵动嘴角努力地微笑了一下:他们跟我说了,我有时间。
然后,他就带头走到门外,回过身来说:现在走吗?
我赶快跟着:好,我们走。
车门打开,我们坐进去的时候,我说:很抱歉,干我们这一行有时候很残酷的。
汪志刚脸上挂着丝笑容说:没关系,走吧,我见过挺多的记者了。
面对一脸纯净的汪志刚,我哑然了。他脸上的笑容看上去那么模糊,连带着他整个人都透着一层朦胧。我知道这个年轻人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那是一些痛彻骨髓的伤口,之前已经被人用各种方式戳动过,好不容易刚刚结了薄薄的一层痂,又要被我无情地再一次掀开,露出血淋淋的肉。汪志刚脸上这种有控制的、似是而非的、敬而远之的微笑令我深深不安和自责。
之后,去北川的那一路我很少说话。而且我们几乎都不再看对方。
车子进入北川境内的时候,我知道汪志刚把头偏向了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