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京东是崇州市羊马镇上的传奇人物。
说他“奇”,是因为小镇上的人觉得他的行为有些怪异。这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湖南怀化二炮某基地当了四年修理兵,因为操作机械时不慎伤了左手三根肌腱,评为三等甲级残废,退伍回乡后,被安排在镇供销社上班。干了两年,供销社垮了,他觉得耍起不安逸,便学着做生意。先是在家支了个屠宰摊子,当起了杀猪匠,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糊拉吱、油腻乎乎的。干了一年,觉得还是不安逸,便跑到西藏去卖建筑材料,一干就是六年。
二○○○年秋,朱京东挺着鼓起来的腰包,意气风发地回到镇上。他很快拉起一个包工队,还开了两个砂石场,连卖材料带包工程,当起了小老板。成都周围的“老五县”——温(江)郫(县)崇(庆)新(都)灌(县),历来是川西平原上有名的富庶之地,这二三十年更是兴旺发达,资产上千万的大老板很多,像朱京东这样家底的人,也只能算小老板了。
当老板是普通人都想干的事,算不得稀奇。朱京东奇就奇在搞了个“猎犬俱乐部”。他在他的四合院旁边,盖了一溜小平房,里面居住着他的最爱——二十多只凉山犬。据说这种土黄色的小个子土狗极其忠诚,卫主护家,吃苦耐劳,且骁勇灵活,敢于玩命,围住猎物就会舍生忘死地往上冲,咬住就不松口,哪怕遍体鳞伤、身首异处。朱京东专门请了人侍候这群“贵宾”,以人吃的饭菜伴上各类荤腥饲养,每日花费总在百元左右。
朱京东把他的猎犬俱乐部取名为“傲天”——其心性可见一斑。傲天猎犬俱乐部是个松散的组织,成员有一二百人,几百只各种狗儿。隔三差五,朱京东和三五个朋友约好,到邛崃、大邑一带遛狗。一大早开车装上四五只狗,跑几十公里到山上,放出狗来,其时人呼狗吠,呼呼啦啦在山上奔蹿游弋,蔚为壮观。晌午时,把狗的食物摆在林边,让狗儿们尽情饱餐。再拿出卤菜、干粮、啤酒和矿泉水,几个汉子围成一圈,在蓝天白云下,绿色山林中,吃肉喝酒,谈天说地,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我提醒朱京东:“很多地方是禁猎的,特别是还有国家级保护动物,绝对不能伤害。”
“这个我晓得。”朱京东说,“我们不打猎,只是搞点户外活动,锻炼身体,不信你哪天跟我们去耍一回就晓得了。”
这种好事,我当然高兴地答应了。
朱京东说他的狗算不上名贵犬,样子不好看,一只也就值五千至一万元不等,但它们保护主人极为忠勇。“我最看重这一点。”他说。
玩玩猎犬也就罢了,初中未毕业的朱京东竟然还喜欢中国传统文化。他建造的中式小平房四合院也很有特色,高大的门楼上书着“沛园”两个隶体字,门两侧挂一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院内四周回廊以石栏相围,房间内一律实木铺地,房顶用木板铺成人字形,上盖清一色小青瓦。书房位于东北角,迎门摆一个书架当做屏风,架上放着“四书”、“五经”、《周易全书》、《本草纲目》、《曾国藩文集》等书籍。宽大的写字台上铺着宣纸,屋一角有架古筝,地上放着四五把弓弩。会客室建在大门口右侧,取名“舍得”,门口挂着《兰草》、《荷花》、《仕女图》国画。屋中间摆一个巨大的根雕作为茶台桌,四围座凳也是树疙蔸削劈而成,墙角边放着水杉木、天竺葵盆景。四合院外东边三四十米处,又建了一栋二层小楼,底楼大厅放一块长三米多、宽一米五六的大树块做桌台,大条凳也是树块做成的,顶头墙上挂有五十英寸大彩电。来的客人多了,就在此接待。楼上是书房、卧室三间,都是木板地、木板顶、木条窗。这些建筑在小镇上自然显得特立独行。朱京东的妻儿、父母、哥嫂和侄子们,一家大小十几口人都生活在这里。
朱京东说,影响他人生的主要有四个人。
一个是他的父亲朱惠良。老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血火中滚爬了两年半,回国以后两次上军校,一九七○年转业时是营职干部。由于耳朵被炮弹震得半聋了,加上没啥文化,被安排在一家厂里看水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稀里糊涂地从成都回到了羊马镇上,至今没有退休金和任何抚恤金。七十八岁的老人看上去依然精神健旺。朱京东小时聪明但很顽劣,把父亲压在箱子底的军功章偷出去换糖果、花生、李子吃。“箱子底下一层,至少有十几个,都给我换东西吃了!”朱京东说。
“他没找你算账吗?”我问。
“没有,老汉一句话都没说。”朱京东摇摇头,“他最爱给我们讲朝鲜战场上的事。美国鬼子的炸弹扔下来,炸得天摇地动的,随手抓一把土,里头就有弹片啊……就这些。”
“于是你从小就向往上战场,去冲杀,当英雄?”
朱京东嘿嘿笑着点头:“我就想打仗,打死算了,打不死就当英雄!”
小时的朱京东有很清醒的认识:英雄大多是些武艺高强的人。于是他和三五个娃儿凑在一起,比画拳脚,耍枪弄棒。尽管考试经常都是双百分,但他的顽皮也着实让老师头疼。有次老师气得揪他耳朵,他竟扭头狠狠咬了老师一口。那以后老师看见他扭头就走,他便经常跑到学校操场外农家草垛睡大觉,逃学的事经常发生,练武却从来没有停过。初中上了一年半,他便去当了兵。
朱京东说,父亲一谈起当兵上战场的岁月就兴奋,兴奋时就很快乐。他想去把父亲的军功章找回来,那是父亲一生的荣耀,父亲的快乐。
这就碰到了第二个影响他人生的人。
“我的指导员,他叫余仲颇。”朱京东说,指导员也是个“练家子”,学南拳的。他喜欢朱京东,把朱京东当兄弟看。动员他写入党申请书,他一直拖着没写;让他复习功课去考军校,他知道考不上,也拖着。复员后这些年,余指导员一直跟他有联系,一直在关注他。
“士为知己者死。”朱京东说,“地震后,我给指导员打了个电话。我说您永远是我的指导员,我今生今世都认您做大哥。”
他说余仲颇还在湖南怀化当兵,不知当了多大官,他没问,他认为那个不重要。
影响朱京东的第三个人,是崇州市体育中心的赵学伦。此人原是温江地质队的工程师,退职后受聘到崇州体育中心教书法和太极拳。朱京东慕名去求教,初次见面,两人都想试试对方水有多深,结果只过了三两招,朱京东就被摆平了。于是叩头纳拜,从此成了师徒。
在采访现场,朱京东一个“练家子”朋友插嘴说:“你学的是外家拳,一看人家就是练的内家拳,你咋是他的对手嘛!”
朱京东解释说,外家拳讲究形体套路,威猛刚强,内家拳则内力深厚,以柔克刚。“一上手过招,就感觉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缠绕包围着你,还不晓得咋回事,就被打倒了。”
练内家拳的赵学伦,把初中没毕业的朱京东带进了国学的大门。读了几本书之后,他觉得人生一下子进入了无比广阔的天地。于是,崇州市羊马镇上便出现了一个普通人看来有点不伦不类的农民朱京东。
朱京东说,影响他人生的第四个人,是五月十三日午后进入九龙沟时看见的,站在绝壁悬崖边的那个陌生人。
“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一下子改变了我的人生观。”朱京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