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出租车打着大灯迎面开过来,胥怀君伸手拦下。司机说,到汉旺二十元。胥怀君二话没说,上了车。
九点过,他进了工厂大门。
厂抗震救灾指挥部设到了大门口。厂领导和机关的人都在忙碌,调人,找机械,筹措物资,汇总灾情,指挥救援……军分区李木生司令员带的东电厂、二重厂的民兵,已经在各个点上展开救援,德阳东山部队的官兵正跑步进厂区,成都军区兵种训练基地的大部队马上就赶到了,武警、消防、公安等正在路上……
胥怀君下达通知,组织卸车,分配食品物资,带赶到的队伍到点上去救人,来回都是跑步。他没感到累,准确地讲,是没想到累。
夜里十二点过,叶片分厂的工人组长李朝德看见胥怀君,对他说:“老胥,你的姑娘找到了,压在办公楼下,你快去看!”
胥怀君心一紧,马上往叶片分厂跑。
叶片分厂在离厂区大门约两百米的一面陡坡下。坡上面是厂区马路,坡下头是车间和办公楼,靠北面的车间厂房还矗立着,南面的办公楼垮了,压了三十多个人。一辆中型吊车停在马路边上,臂伸出去从下往上吊预制板。由于场地狭窄展不开,且下去非常危险,多数人只能在坡上等着换班,十几个人在下面废墟上救人,叶片分厂厂长等几个领导在现场指挥。
胥怀君打着手电,下到废墟中。
四层高的办公楼垮塌后,底部剩下半截山墙,往外呈四十度倾斜,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再次垮塌。紧挨山墙是一条十七八米宽、四五米深的泄洪沟,沟那边停着一辆摩托车,发动起来开着大灯,照着沟这边的废墟,救援的人一点一点搬起砖头、水泥块,扔进泄洪沟里。
废墟下面压着的人,还有三个在说话。经过几个小时救援,已经可以看见两个人,其中就有女儿胥莉。
借着沟那边照过来的摩托车灯光,胥怀君看见胥莉差不多被压在最底层。只见她头朝里背朝外,斜卡在两块预制板之间,两条腿被一根砖柱子压住了,还有一根钢筋顶住胯骨,但上身还能轻微动弹。压着胥莉的预制板上方,还有三块斜着的预制板,中间压着一个姓郭的师傅,再上面还有几层斜着的预制板和水泥砖块。胥莉背后侧上方,一个女子已经遇难,还有一个遇难的小伙子,在胥莉身体下方。
胥怀君大声喊:“胥莉,胥莉!”
胥莉听见他的声音,委屈地说:“爸爸,你快救我!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胥怀君的心像被一只巨手紧紧攥住,痛得喘不过气来。他柔声安慰女儿说:“这么多人都在救你,你要挺住,不要说话,保持体力。啊?”
女儿答应一声:“呣……”语气很乖。
胥莉的头和身子不能动,但脸和身体前方有狭小的空间,胥怀君试着从她头侧边缝隙中塞进一瓶矿泉水去,胥莉艰难地反过右手抓住,递到嘴边,一连喝了几小口。
这就有希望。
吊车下不了坡,伸出的臂太短,够不到这里。只能从上到下一点一点把砖头、预制板弄开,才能把人刨出来。胥怀君心里发急,也只能搬起水泥、砖块往泄洪沟里扔。
救援非常缓慢、艰难。
干了一阵,马路上下来一个人说,上面通知,可能有强余震,下面的人先撤上去,研究怎么办。
胥怀君只好随大家撤到坡上去。
他坐在马路边歇息,心中一片茫然。手机忽然响了,是在九龙镇居住的兄弟胥怀奎打来的,问哥嫂和侄女的情况,胥怀君说胥莉被压在厂办公楼下,现在还没救出来。胥怀奎说他马上开车赶过来。
胥怀君心急如焚。停了一阵,又悄悄下去,打着手电仔细观察胥莉身体周围的情况。关键是那条砖柱子压住了女儿的腿,如果把那个东西弄开,就能把她拉出来。
他用手刨开砖柱周围的灰渣,坐在废墟上抱住柱子使劲摇晃,居然可以摇动。他想把它拉出来,使出全身力气也不行。他捡起砖头敲打柱子,把砖头一块一块往下敲,边敲边说:“胥莉你要坚持住,爸爸很快就可以把你救出来。”
敲一阵,弄下一些砖来,又伸手去抠柱子周围的灰渣,然后抱住柱子往外拖,拖出来一点,再敲。如此反复,终于把近一米长的柱子拖了出来。
他心中一阵激动,伸手抓住女儿的胳膊和腿,一点一点往外挪。
胥莉叫起来:“哎哟,好痛啊……”
胥怀君安慰她:“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
终于把她挪出来了。胥怀君站起身,冲马路上面大喊:“快找块板子来,我把胥莉刨出来了!”
最先跑下来的是兄弟胥怀奎,他一家人都赶来了。两兄弟把胥莉抬出来,放在板子上,七八个人马上把她抬出废墟。
坡上有辆救护车等着,人们七手八脚把胥莉往车上抬。胥莉又叫起来:“停一下,好痛啊……”
胥怀君说:“没事了,你坚强,啊!”
他爬上车,坐在担架边上,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救护车迅速朝厂大门口开去。
女儿呻吟着,问爸爸:“阎微在哪儿?”
胥怀君说:“阎微在救人,他抽不开身……”
“好痛啊……难受……”
胥怀君用力握女儿的手。女儿的手胖胖的,无力,冰凉。
胥怀君想起女儿小时候的样子。生下来两个月,他回来探亲,看女儿胖乎乎的小手好可爱,伸出一个指头去触摸,女儿竟张开小手抓住不放。一年后再次探亲时,女儿已经可以扬起两只小手,摇摇晃晃地走路了,他亲她,可能是胡子把她扎疼了,她伸出胖胖的小手推开他的脸。第三年探亲时,女儿就不让他抱了,到了晚上,女儿用小手指着他说:“叔叔,走,走。”他又气又笑,心里难受极了,于是生发了脱军装转业的念头。他和胥莉妈妈分手时,问女儿愿意跟谁生活,七岁的女儿低着头,抠弄着自己的手,低声说:“……跟妈妈……”
胥怀君心里一阵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