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叩剑崖前的大片山林被天边晚霞染成一片赤红,肩上挑着两捆细柴的麻衣少年沿着林间的崎岖小道向着山下走去。
山路难走,对于一个堪堪十五岁的少年而言,更如是。
肩上两担比少年瘦削身躯宽上整整一圈的细柴随着少年熟稔的步子轻轻摇晃,脚下芒鞋踏过碎石落叶,身后几里的山路与天边残阳一齐消失在暮色当中。
宽逾三尺的泥路前方,唯有一座气势磅礴的青石大城傲然耸立,城池六丈来高的城墙之上,有人以剑气刻着两字。
霜寒。
虽然霜寒城地处大夏北岭边缘,但因为霜寒城乃是背后那座高居天下八宗之一的青山之前第一城,所以即便已至傍晚,城内一丈来宽的石道之上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希翼着身后那座青山之中,高坐云端之上的剑仙留下一点垂青。
挑着两担细柴的方尘没有做那剑仙的奢想,霜寒城破落巷内的老人们常说穷文富武,武道是城内那些膏粱子弟才会有的人生规划,再不济也得是买柴的酒楼张掌柜膝下独子,张子平这类商贾人家该有的梦。
对于靠砍柴卖柴换取一口吃食的方尘而言,他仅有的也是该有的梦想只有一个,吃饱穿暖。
“方尘,今日来得有些晚了。”
沿着霜寒城的石道一路南行,石道一旁的三层酒楼大门之前,手中握着一把木剑的张子平遥遥看见了肩挑细柴的方尘,急忙放下手中木剑,跑到客栈内拿出几枚铜板,向着方尘招手笑了笑。
“平哥儿,山脉外围的干柴都被别人捡的差不多了,我今日刻意走得深了些,这才砍了足足两大担柴禾。”
将肩上两担细柴卸下,方尘抬起袖子抹了把脸,旋即接过张子平递来的四枚铜板,心满意足地笑道。
霜寒城内靠卖柴为生的并不只是方尘一人,所幸少年自幼靠着做些苦活谋生,有的是吃苦耐劳的气力,往往能够在身后那座小山里比别的樵夫多走些路,在山脉深处找到不少的柴禾。
“嘿嘿,方尘,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麻衣少年话落,张子平却是向前一跃,伸手搭在方尘肩头,以左手木剑遥遥指了指即便是在霜寒城深处,却依旧可以看见的极北处那座直入云霄的山峰。
青山。
“今日中秋,中秋过后的八月十八便是青山的弟子选拔,老爹一直忧心着我能否通过青山脚下九叠剑气的考验,但本公子何许人也,霜寒城青云巷第一天才张子平怎会倒在青山脚下。
这不,今日酒楼里来了几个背剑的青山弟子,说本公子舞剑之姿颇有些仙家灵气,还赠给了我一道剑气灵符,三日之后的青山弟子选拔过后,我张子平也是一位御剑的剑仙了。”
将木剑夹在腋下,张子平自怀中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青色玉符,将其递到方尘身前,一脸洋洋自得。
手中还紧紧攥着四枚铜板,方尘闻言颇有些惊讶,却是在打量了几眼青色玉符后,以左手向张子平竖起了大大的拇指。
作为天下八大上宗之一,青山每年八月十八的弟子选拔都会吸引大夏大片的目光。
与寻常宗门选拔弟子时注重身份来历不同,青山弟子选拔只看根骨心性,青山脚下有着一方护山大阵,大阵以剑气为根基,有九叠。
而青山的弟子考核,便是于这九叠剑气中扯出第一叠的一小缕,用以考验弟子根骨心性,能自这一缕剑气中走出的,便入青山。
作为上宗的弟子选拔,剑气九叠的考核之中不允许试练者使用任何自携的外物,入阵者需要以自身意志为剑,走出剑气,走入青山。
当然,凡事无绝对,青山剑气虽对意志要求严格,但对武者体魄筋骨要求同样不俗。
所以每年的青山弟子选拔前夕,都会有一批青山巡剑者游历四方,为那些尚未正式踏入修武一途,体魄尚还弱小但天赋心性又实属上乘的年轻人赠予一道剑气灵符,而这剑气灵符便是青山考核之中唯一可以依仗的外力。
显然,方尘身前这位青云巷酒馆的小当家便是青山巡剑者口中可执灵符的有缘人。
“喏,父亲说我获得青山剑仙青睐是我老张家的大喜事,所以今日所有酒楼的帮工都有两枚铜板的喜钱。”
收起剑气灵符,张子平冲着方尘爽朗一笑,搭在其肩头的右手轻轻一晃,便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枚铜板递给方尘。
“嘿嘿,谢过平哥儿了。”
伸手接过铜板,方尘尚余几分青涩的脸上不由得洋溢出几分笑意,青云巷的张家酒楼在霜寒城人气颇盛,与店内张家父子逢年过节的大气不无关系。
“谢什么,当年要不是你,本公子说不定就淹死在城外那条降星河里了,又怎会有而今这拜入青山的机会。”
见得方尘接过铜板,张子平却是故作气恼地拍了拍那一袭麻衣,旋即瓮声瓮气地说道。
“行了,天色已经不早了,今日中秋,你还是早点回去陪陈伯伯吧。”
“嗯,替我向张叔道声谢。”
将木剑插在腰间,张子平提起地上的两捆柴禾,冲着方尘再次笑了笑,旋即便转身朝着酒楼走去。
而酒楼之前,方尘捏着六枚尚余几分温热的铜板,心底却是暗道来日定要给酒楼送去更多柴禾。
……
临近冬日,夜晚总是来得格外的快。在霜寒城的小贩手中花出两个铜板,买了些过节的吃食后,方尘这才迈着步子,向着城北边缘的小巷走去。
作为青山脚下第一城,霜寒城内大大小小有着百十来条巷子,而在这百来条巷子内,破落巷也算是赫赫有名,因为这条巷子向来是穷的“一塌糊涂”。
腰间别着砍柴用的柴刀,双手提着几包碎食,方尘颇有些无奈地瞥了瞥即便是中秋佳节,却依然遍布着破败与颓唐的昏黄巷道,一声轻叹过后,双脚却是在秋雨过后尚有些泥泞的街道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土球儿,就知道你又来讨吃的了,喏,今日给你分半块月饼。”
破落巷的深处,一袭麻衣的方尘在低矮的土墙前缓缓驻足,苦笑着拍了拍身前一条谄媚地甩着尾巴的大黄狗的额头,旋即自手中纸包中掏出半块五仁月饼,将其向着巷子更深处抛出。
半块月饼在空中拉出一道弧线,月饼尚未落地,刚才还在方尘身前吐着舌头的土球儿便已然一个箭步窜出,颇为老练地张嘴接下。
低矮土墙之前,方尘见状却是不免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土球儿究竟在霜寒城卖了多少次乖,明明老窝就在破落巷,臃肿的身躯却透露出与破落巷丝毫不符的富贵气。
“咦,今日难不成有人来过?”
目光追随这土球儿的脚步,方尘视线所及,破落巷的泥地之上,除了一连串梅花足印之外,竟是还有着不少鞋印通向自己身旁的小院。
“尘儿,回来了?”
不等方尘继续思索,低矮土墙之内便传来了一道稍显沙哑的询问声。
“陈伯伯,我回来了。”
闻言,方尘轻轻摇了摇头,旋即放下心中思量,推开木门,走入小院。
低矮土墙之内,是三间占地极小的土房拥砌在一起的小院。
小院居中的土房内,一位麻布蒙眼的枯瘦老人似是听到了方尘的脚步声,满是风霜的脸上不由得扯出几分苍老笑意。
“陈伯伯,今日中秋,我特地买了些碎食,喏,您尝尝。”
见得木板床之上的瞎子老人作势欲要起身相迎,方尘急忙提着纸包跑到床边,一边扶着老人坐下,一边将剩下的半块月饼递给麻衣老人。
“今日平哥儿被青山看中,得了一道剑气灵符,所以给酒楼所有帮工多赏了两枚铜板,这是剩下的四枚铜板,陈伯替我收着吧。”
从木床边缘拿出一个包裹,方尘将四枚铜板一枚一枚的缓缓塞进去,直至听到四道清脆的碰撞声一一响起后,尚余几分稚嫩的小脸上这才扯出几分笑意,将包裹放回木床旁边。
收好包裹,瞎子老人伸出枯槁的双手接过月饼,小心翼翼地自半块之上掰下更小的半块,缓缓放入口中咀嚼,似是要穷尽大半气力好好尝尝这月饼的滋味。
“老了,吃不得甜,这月饼还是你自己吃吧。”
约莫十来息的时间过去,瞎子老人总算咽下了那一小块儿月饼,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瞎子老人却是将余下的大半月饼递还给方尘。
“尘儿,你可还记得这木匣?”
紧接着,瞎子陈伯见得方尘伸手接过月饼,却是轻声一笑,旋即自身后木床床板之下,扯出一方五尺来长的漆黑木匣。
“自然记得,当初正是这木匣害得我大病一场。”
将半块月饼囫囵吞下,方尘颇有些幽怨地瞥了瞥漆黑木匣,旋即含糊不清的应道。
自方尘记事起,这木匣便一直呆在陈伯的床边,十五年的时间内,好奇心颇重的少年难免想要打开木匣一探究竟,只是三年前那次尝试让方尘大病了整整半个月后,少年这才放下了对木匣的好奇。
“你小子,今日过后,你便知晓这木匣内究竟是何物了。
另外,记得无论何时都要保存好你胸口的玉珠,那珠子可是你父母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瞎子老人伸出右手拍了拍方尘肩膀,先是摇头轻笑两声,旋即才沉声叮嘱道。
“陈伯,我知晓的。”
闻言,方尘不由得低头自胸口衣领中拽出那一枚以红绳悬挂的雪白珠子,语气低沉地应道。
“唉,尘儿,十五年前那场变故后,我本欲带着你隐居此处,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但即便老夫隐藏的如此小心,他们终于还是找到了此处。
这张符纸你拿着,等下我会送你去往那片柴山,到了柴山之后,你一定要记得,拼尽全力地跑,向着那座青山跑。”
似是察觉到了方尘的心绪变化,陈伯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旋即转头看向土墙之外,轻叹一声,将一张蕴含丝丝光晕流转的黄纸塞到少年胸口。
“好了,方尘,接下来的路还很长,只可惜陈伯再也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伸手接过符纸,方尘面色一愣,正欲开口问些什么,瞎子老人按在其胸口的右手猛然迸射出沛然气劲,方尘方才张口,身影已然自土墙小院内消弭无形。
而少年身影消失的刹那,瞎子老人佝偻了十来年的脊背陡然挺直,身旁漆黑木匣不断颤动,直至匣开,一把雪白长剑猝然长啸。
剑啸声起,以土墙小院为起点,无数雪白剑气自陈伯苍老的身躯上向着霜寒城已然昏黄的天上掠起,不过堪堪三息,霜寒城的头顶便已然凝聚出一把遮掩天幕的雪白长剑。
那一剑自天上来,欲要落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