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月色如银。千里在马背上颠簸。
远处不时传来枪声。一听到枪声,马儿受到惊吓小跑起来,但没过多久就停止奔跑,悠闲地踱着步子。
千里骑着好心武士借给她的马,逃离了化身火海的新府城,却不知该往何处立命安身。
千里开始后悔听从酒部隼人的话,孑然一身逃离新府城。她想,我要是留下来与隼人同生共死就好了。
可是,当时隼人正与敌人斗得难解难分,她非常害怕拖累隼人,无暇思索就服从了他的安排。
远处又传来一阵枪声。如同听到号令一般,马儿又开始奔腾了。
千里竭尽全力不让自己从马背上跌落。她骑过几次马,但骑术算不上精湛。马儿好像对千里的骑马水平了如指掌,只飞驰一阵,便适当放缓脚步。
千里浑然不知离开新府城多远了,听凭骏马自由奔跑。
马儿却仿佛对目的地烂熟于心,一心一意朝着西方前进。
当马儿步入森林背面的小村庄时,千里与正往东方赶路的部队擦肩而过。毋庸置疑,这是织田的部队。大约有三百名武士在茫茫夜色中前进。
“你要去哪里?”一个武士盘问她。
“我要去诹访。”
“从哪里来的?”
“适逢女儿节,去了一趟乡下。”
“原来你是商人的女儿。”
“是的。”
“好吧,快走!”
千里由于是女子孤身一人,反而没有被怀疑。
继那支部队之后,她又陆续与几支部队擦肩而过。这些部队的武士们都手拿长矛或扛着枪,蔫头耷脑默默行走。他们走起路来都无精打采,更甭提开口聊天了。
他们大概是从东海地区转战各地,最终来到这里的。
经过两三个部落之后,又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千里在旷野里前行了约摸半里地,忽然听到背后“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女人,等等!”背后喊声传来。
千里倒吸一口冷气。
一位骑马武士忽地把马停在她身旁。背后应该还有好几骑,因为她听闻马蹄声纷杂而至。
“您有何贵干?”千里扬起脸来问道。
在月光的映照下,骑马与她并列的武士脸色略显苍白,剑眉星眸,嘴巴紧绷,相貌英俊。
“你从哪儿来的?”
“从胜沼来。”
“到哪里去?”
“我去诹访附近一个叫有贺的村落。”
“去干什么?”
“家住在那里。”
“既然如此,为何要去胜沼?”
“女儿节,去了一趟亲戚家。”
“你是武士的女儿?”
“我家经商。”
“经商?”
千里被肆无忌惮地打量,感觉快要窒息了。
“你根本不像商家的女儿!”武士冷静地说,又问道:“你可知道武田胜赖逃往何处?”
“我身份卑微,怎么可能知道。”
冷不丁地,武士伸手掐住千里的下颌,蛮横地使她的脸转向自己。
“你干什么?!”
“你长得可真美。”武士旁若无人地说,“把你带走都觉得有点可惜了。”
最终,武士恋恋不舍地把手从千里的脸上拿开,对身后的武士喝道:“把这个女人给我带走!”他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
另有三个武士策马赶来,翻身下马。
“我不是坏人!”千里拼命喊叫。
“是不是坏人,调查之后再说!”刚才的那武士伸出手,把她打横抱起,便使她的身体离开了马背。武士一边把她搂在怀中,一边把她的脸掰向自己。
“你长得真美。”虽然嘴里说的话跟刚才一模一样,但是他的视线这次却始终锁定在千里的脸上。
不久,千里感觉身体滑落到地面。甫一落地,另外三位武士跑上前来。
“木村,你载她走!”年轻武士吩咐道。
“是!”一个名叫木村的六尺高的魁梧武士毕恭毕敬地回答。他毫不费力地将千里的身体横抱起来,轻盈地蹬鞍上马。
年轻武士骑着自己的坐骑,同时手执千里坐骑的缰绳,原路返回。突然他勒住缰绳。
“这是什么?”他小声嘟囔着。
原来他看到千里骑的马鞍上带着一块小木牌,于是想信手扯下木牌。不承想木牌绑得非常结实,难以扯掉。他便打了一声特别清脆的响舌,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拽了下来。
年轻武士在皎洁月光的照射下,辨认着木片上的文字。
字迹清晰可见:
“若神子村,神户伊织所有,橘子。”
意思大概是,这是一匹名叫“橘子”的马,属于住在若神子村的一个叫神户伊织的人。
年轻武士读罢,立即把木牌扔到路旁。但是,他纵马跑出四五米之后,又中途折返,翻身下马,找到那块丢弃的木牌,又一次仔细端详,最后把它收入囊中。
接下来,年轻武士紧握两匹马的缰绳奋力急驰。眼看就要追上前面的三骑的时候,他冲前方大吼:“等一下!”
于是,三人勒住马停在原地。
年轻武士追上他们,凝视着被名叫木村的魁梧武士横抱着的千里,怔了半晌。
他突然凑近她身旁,一边说“好漂亮的女人啊”,一边像前两次那样,伸出左手,把女人苍白如纸的脸庞扭向自己。
“外表美丽,心灵却似夜叉!”良久,武士吐出这样一句话。
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
武士顿时焦躁起来:“木村,你放她走。我们带走她半分用处也没有。”
“可她看起来像武家的女儿啊。”木村说道。
“有可能,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然后,他照例把她的脸庞掰向自己:“女人,我放你走!”
“女人,我放你走!”年轻武士又重复了一遍,在千里听起来有些虚无缥缈。
她被放到地上,紧接着被放抱到她自己的坐骑上。虽然她被那个不懂怜香惜玉的高个儿武士横抱的时间并不长,但她纤细的腰身和双臂都感到难以忍受的痛楚。
马儿开始往前走,千里勉强不让自己从马上滚落。被这帮乖戾的武士抓到后,她曾对自己的境遇做过各种设想,如今轻而易举重获自由,不禁松了一口气。
可是,刚走出五十多米,年轻武士又骑马回来了。
“女人!”他低声呢喃着,然后又像前几次一样,伸出左手霸道地把她的脸扭到自己这边。
千里心想: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外表美丽,心灵却似夜叉!”武士说。
千里怯生生地瞪着武士的脸。
“部队陆陆续续都要过来了,你自己保重!”武士撂下这句话,这回才真的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前方传来马蹄声。千里驱马来到道路的里侧,在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下马,藏身于草丛。骑兵队伍在大路上呼啸而过,后面的步兵队伍络绎不绝。她在草丛里猫了约摸四分之一个时辰,直到深夜的原野恢复了原本的寂静,她才再次骑上马。
衣服已被露水打湿,几乎能拧出水来。千里在马背上颠簸着,眼前浮现出织田部队的年轻骑马武士的面容。那是一张英姿勃发充满男子气概的脸,蛮不讲理地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把脸扭向他。
“外表美丽,心灵却似夜叉!”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呢?
那武士到底是柔情万种呢,还是蛮横无理呢?这一点令千里百思不得其解。无论他的语言也好,还是他的举止也好,都是这两方面的混合物。这与酒部隼人有着天壤之别!
想到这里,一股深深的寂寞向千里袭来。虽说隼人舍生忘死救出了被迫与胜赖一行逃难的自己,但是救了她之后就撒手不管了。把她弃之一旁,不闻不问。假如隼人能像那个织田武士那样从后面追上来,如痴如醉地望着自己,该有多好啊!
月光如水的原野上,千里信马由缰地一路朝西前进。拂晓,马儿穿过广阔的平原,走进若神子村落。
千里已完全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听凭马儿的脚步,整晚都在马背上摇晃。她打算寻个织田武士们鞭长莫及的角落,坦白身份,请求农民暂时收留。
虽然她的故乡是诹访,但她从未踏足诹访的土地,所以根本没抱什么希望能逃回故乡去。
马儿一回到村落,就高声嘶鸣了一声。
一个院子里跑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俨然跟人打招呼一般:“橘子,你去哪儿了?”
不过,马儿不理不睬,继续按部就班地在村落凹凸不平的道路上前进。
由于还是拂晓,村庄里大部分农家还一片静谧。
马儿来到村庄的偏僻地段,沿着山坡熟稔地爬上台阶。
爬到坡顶后,又高声嘶鸣了一声。
眼前出现一栋被长长的土墙所遮掩的宅邸。
马沿着长长的土墙绕到正门,进入宅邸内部。那位两天前接待过藤堂兵太的老人,从正对门口的堂屋走出来。
“橘子,你回来了?”老人看也没看千里,只是满意地轻轻拍打马颈。
“哦,还带礼物回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千里从马背上滑落:“您好。请问这匹马是贵府的吗?”
“没错。”老人这时才把脸转向千里,从头到脚仔细审视千里。
“请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刚从新府城逃出来。”千里非常直率地回答道。
“哦。”老人说,“若被别人看到容易招来是非,你先进屋再说。”
“不会给您添麻烦吧?”
“哪有什么麻烦的,都是橘子带来的客人嘛。”老人嘶哑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让千里觉得他既敦厚可靠又豁达自信。
千里按照他的吩咐进入土间。来到土间后,主人招呼来一个男佣,让他打来洗漱用水,然后将千里招呼到一间对着庭院且比较靠里的房间。
“我叫千里,真是麻烦您了。”千里颔首行礼。
“看起来你已经很疲倦了。你就尽管留下来好好休息吧,不打紧的。当然,我一个鳏夫独自生活,没有老婆帮忙,可能照顾不周。”主人说。
“可是,我要是留下来的话,会给您添麻烦的。”
“你看起来像是侍奉武田大人的侍女。”主人说。
“您说的是。”
“那么搜查应该不会很严。而且,我在法性院时代,也受到他一些恩惠。即便是收留一两个侍女的话,也不会遭到报应(受到惩罚)的。”
“我叫神户伊织,神户家的宅子鲜有人踏进半步。你就安心休息吧。”说罢,主人转身出去,留下一个宽阔的背影。
不一会儿,刚才担水过来的五十来岁的男佣端来了饭菜。餐后,男佣说:“我把你的床铺安排在旁边了。”
千里依他所言,进入卧室躺下。可能是精神松弛下来,累积的疲劳一下子爆发出来,她陷入沉睡中。
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春日暮色降临到树木繁茂的院子里。
千里走出卧室,坐在檐廊上。她一时精神恍惚,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何睡在这里。
从胜赖、胜赖的妻室、嫡子以及他的家臣们决定舍弃新府城逃亡开始,不过弹指一挥间,却发生了一连串事情。一切似乎变得遥不可及,但仔细想想,那些都不过是昨天的事。
坦白讲,几十个侍女谁都不愿意陪胜赖逃亡。她也是其中之一。可是,她们很难逃脱武士的监控。
她被编入第二批出发的队伍中。这对千里来说实乃一桩幸事,因为这才使得她在出发之前被酒部隼人成功搭救。
如果她一直在胜赖的妻室近旁侍奉的话另当别论,可她连跟胜赖搭话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只因武田一国灭亡而被迫舍弃生命,那实在太不近人情了。
隼人现在何处,在做什么呢?
她知道,哪怕再牵肠挂肚也无济于事,所以她劝说自己将这些暂且抛诸脑后。但是,藏身于这个宅邸,安逸的时间静静流淌,她心里仍然被隼人占得满满的。
昨天,第二批逃离新府城的人大都是女人孩子。她们不是被安排到安全的场所避难,而是为了追随先前已逃难的胜赖主仆们。当时部队已经失控,武士们如没头苍蝇般乱撞,反倒是柔弱的女人孩子直到最后一刻还被限制人身自由。
在二十名武士的带领下,六十多名女人孩子正准备离开新府城。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隼人奇迹般地出现了,从赴死的队伍救出了千里。
隼人与领队的武士攀谈了两三句,然后大喊一声:“千里小姐,快点走!”便拔刀出鞘了。
接下来的事情宛如梦境。“你没必要去送死,没必要去送死!”她的耳中只听到隼人的声音。
她紧紧贴在隼人身上。若不是隼人那样精疲力竭的话,她哪怕到最后关头也决不会撇下他独自一人离开。
然而,隼人脚跛了,勉强招架住几名武士的刀。自己在场的话,反而会束缚他的手脚。千里出于这种考虑,乖乖地跨上了别人借给隼人的马。
也不知隼人怎么样了?
“天黑了,您吃晚饭吗?”男佣探出头来。
“我睡了一整天,还不饿。实在太累了,我再睡会儿吧。”千里说道。
确实身体还乏得很。于是千里再次钻进被窝。虽然她已经从清晨酣睡到傍晚,但很快陷入新的梦境。
第二次醒来是半夜,复又睡着了,第三次醒来是次日凌晨。太阳已经高高挂起。
她睡得这么沉,连她自己都惊讶不已。
她从檐廊走下去,走到后门,来到井边洗脸。这时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声。
千里抬头一看,原来树上拴着一匹马,正是那匹将自己从重重火焰包围的新府城送到这儿来的马。她走近它,想起这里的主人和路旁的孩子都管它叫“橘子”,便喊了一声:“橘子。”
橘子可能还记得千里,主动把脖颈伸向她。千里长时间温柔地抚摸着它颈部柔顺的鬃毛。多亏这匹马把自己从新府城送到若神子村。现在想来,自己居然既没有落马,也没有受伤,毫发无损地来到了这里,这简直是奇迹。
她其实不擅长骑马,只是小时候被亡父逼着骑过几次而已。父亲经常说,要在乱世生存下去,女人必须学会骑马。
现在她深觉父亲有先见之明。多亏父亲逼她骑过几次,谁会想到这点经验会在十年后的今天派上用场。
千里一边轻轻拍着橘子的颈部,一边感慨父爱深沉。她三岁时母亲就撒手人寰,因此她压根没尝过母爱的滋味。
千里的父亲是诹访农民出身。诹访赖重一度是诹访的领主,天文十一年(1542)他被武田家灭掉后,武田的武将板垣信形便控制了诹访一带。千里的父亲归附板垣信形,成为了足轻。
那些年战乱频发,加之每年都有天灾地变,农民仅靠耕田的话,根本无法养活自己。于是,身强力壮的农民便争先恐后地舍弃田地,去当足轻。毕竟当了足轻的话,只要立下一次战功,就能成为一方旗头。
千里的父亲虽然当了足轻,但始终没有被命运之神眷顾。最初的主君板垣信形在天文十七年(1548)的盐田原之战中阵亡;第二位主君山本勘助在永禄四年(1561)的川中岛之战中战死;第三位主君是温井源八,父亲与这位主君一起,在元龟三年(1570)的三方原之战中战死沙场。
千里的父亲终其一生不过是籍籍无名的武士。他还没等到崭露头角,生命便譬如朝露转瞬即逝。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十年过去了。
父亲去世后,千里成为胜赖内室的侍女,在古府中的居馆生活。因为父亲出身卑微,她没有受到重用。加之她天生花容月貌,常遭同辈嫉妒,她也像父亲一样深感怀才不遇。
千里觉得,现在武田氏灭亡,父亲的一生及其死亡都失去了意义。
正当她沉浸在种种思绪之中的时候,这家主人从对面走过来问她:“昨晚睡得好吗?”
“你老家在哪里?”神户伊织又问。这家的主人手臂粗壮有力,怎么看都不像农民。
千里盯着他手臂,答道:“我老家是诹访,是诹访湖湖畔一个名叫有贺的村子,不过我不曾到过那里。”
“诹访?”伊织说,“我的家乡也是诹访。”
“哟,也是诹访?”
“虽说我如今住在这里,但小时候是在诹访长大的,也是在湖畔。”
伊织继续说,“我们是同乡,这可真是奇妙的缘分。那你今后有何打算吗?”
被伊织这么问起,她一阵错愕。
“我想回老家。”
“你老家有熟人吗?”
“没有熟人,不过应该会有一些远亲。”
“就算有亲戚,在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你。他们自己能吃上饭就算不错了。”
千里对此心知肚明。但她想,说不定酒部隼人会去她家乡寻她。她曾同他讲,家乡是诹访湖畔的一个村子。现在这是连接她和隼人的唯一线索。
“我在这里休息两三天之后,还是先回诹访去吧!”
“两三天?那太危险了。”伊织说。
“如果非要去诹访的话,我一定要找人护送你。但是,目前还是很危险。现在新府城刚被攻陷,风声正紧。还是等风平浪静再说吧!”
“好。”
“你尽管在这里住下好了。我们全是男人,没法照顾你。不过,如果你能在厨房里帮点忙的话,对我们来说也是求之不得。”
然后,他拍着马首说:“橘子,我以为你会带受伤的客人来,结果又带了位温柔的客人来。”说罢,他低声笑了起来。
这时,男佣进来禀报:“正门有一位貌似织田武士的访客。”
“请你进屋里去吧。”
伊织这么一说,千里立即从檐廊走进屋子里。房子正门吵吵嚷嚷,有人在高声喧哗。千里心头掠过一阵不安,站在檐廊屏息倾听。
“你就是神户伊织吧?”这样的声音清楚地传来。
千里听不见房子主人的声音,只听见对方的声音。
“你家有一匹叫橘子的马,这个你承认吧?”
这时第一次听到这个家主人沙哑的声音:“有马,但没有你说的女人。”
“你不必隐瞒。我绝对不会造次,只是想看她一眼而已。”
“我家全是男人,没有你说的女人。不信你去附近打听打听。”
“不,不可能没有。”
“真是莫名其妙,说没有就没有。”主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火。
“你才莫名其妙,我只要见她一面,又不会对她怎么样。”
“假设真有这个人的话,你见面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也不做,就是见一面。”
“荒唐!”
“你这当父亲的,一点都不通情达理。我说过只看一眼就会离开。武士绝不食言。让我见一见坐着橘子来这个家的女人吧。”
旋即,他一改咄咄逼人的口气,低声下气地说:“求求您,我是织田的家臣,叫大手荒之介,请您应允我的请求吧。我只要见到您女儿,就即刻打道回府。”
“我知道你来一趟不容易,可是我没有你说的那样的女儿。”伊织说。
“我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依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自己进房子里搜!”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嚣张气焰:“你非要阻止我的话,受伤可别怪我。”
然后,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伊织疾言厉色地斥道:“来吧!”
“兵刃相见?”
“的确。”
“这真有趣。”
这种寂静让人汗毛直竖。
千里穿上庭院木屐,跑到中庭的柴扉。她觉得,如果伊织因为自己而有任何闪失就太过意不去了。
千里打开柴扉,走到古老的栲树那儿,停下了脚步。在前院,那个自称大手荒之介的织田的武士,还有这家的主人伊织,相隔五米有余,互相对峙着。
荒之介拔出刀来,刀尖垂下,几乎擦到地面。另一边,伊织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支粗粗的尖枪,水平端着,睥睨对方,气质与先前大相径庭。
千里初次见到他,就直觉他绝非普通的豪农。如今看到伊织端着枪,仿佛看到了指挥过千军万马的老武士。
“来吧!”伊织喊了一声。
“嗷——”年轻武士口中发出一种独特的声音,宛如从腹底发出。
啊,是那个武士!
就在这时,千里突然意识到:正是这个武士,在她骑着橘子从新府来到这里的途中,以旁若无人的粗暴劫持了她、却又改变主意放她自由;正是这个武士说着“外表美丽,心灵却是夜叉!”这句神秘的话,把她的脸掰了过去。
他的飞扬跋扈,带着与之相反的情意绵绵,在千里的身体上打下烙印,带给她难以言表的复杂感觉。
“来吧!”
“嗷——”
两人交替呐喊,身体却一动也不动。就像长在地面上一样,两人都在各自地盘伫立。
年轻武士身体笔直站立,而老人则上半身使劲向前屈,唯独脸部朝向武士。
“请等一下!”
千里对两人喊出了最大音量,可是两位格斗家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来吧!”
“嗷——”
年轻武士向右转了两步,老人也向右转了两三步。
“请等一下!”
千里奋不顾身地冲到两人中间。嗖的一下,枪就像箭一般射到千里的右边。刀也在千里左右闪了两三下,分不清谁在追逐谁。他们绕着一抱粗的老栲树兜着圈儿转,不久,又把那棵树当作中间点,以与刚才同样的距离站立。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两名格斗者扔出去,倒在相隔很远的地上。
千里顿时心急如焚。她冲到伊织面前,用身体罩住他。
“危险,让开!”年轻的武士大叫道。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千里的出现。“啊!”他发出短促的叫声,转向伊织喝道:“快把枪收起来!”
“你让我收了枪,想干什么?”
“我不做无谓的杀戮,我这就走!”说着,荒之介卸下警戒的姿势,毫不犹豫地后退了几步。
对方退后四五米之后,伊织也直起了前屈的身子。然后,他把长枪朝地面一戳,怒吼:“快滚!”
年轻的武士——大手荒之介嘴里说着“我走,我走”,却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千里感觉年轻武士的目光如灼灼烈火,燃烧在自己身上。
“前天晚上……”千里吞下后面的话,轻轻低下头。
荒之介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他终于将视线从千里身上挪开,慢慢收刀入鞘。
“多有打扰!”他对伊织告辞后径直转身。然后走出五六步后,再次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把炙热的目光投向千里。
“外表美丽,心灵却似夜叉。”他自嘲似的仰天长笑。
“大伯,我回去了。”荒之介就这样走过去了。这次不再停留,穿过前院,走上大路,不久便消失在篱笆的对面。
“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听到伊织的话,千里这时才回过神来。伊织额头上青筋突出,脸颊流着汗。
“对不起,全因我而起。”千里说。
“那家伙是怎么回事?”伊织重复着刚才的话,“你认识那个武士?”
他盯着千里。
“不能算是认识。只是到这里来的途中见过一次。”
“真是荒唐!不过,他倒是好本领!好久没出这么多汗了。”他自负地说完,发出嘶哑的笑声。
“您没受伤吧?”
“怎么会?”伊织说完就拎着枪,走进土间去了。
千里一整天都没有出房间。她呆坐在房间里,眼前不时浮现出那个自称“大手荒之介”的年轻武士的面孔。
回想起他那炽热的目光,她感觉其目光所及之处都要被灼伤,整个身体发烫。
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呢?
傍晚,千里来到厨房,向男佣了解炊具的摆放位置,准备晚餐。男佣名叫六兵卫。他耳朵很背,不管被问起什么,几乎都默不作声。
伊织不知所向,千里和六兵卫两人坐在地板当中镶嵌着大火炉边的房间里用晚膳。
“您家主人是武士吗?”千里问。
不过,她根本搞不懂六兵卫是否在听,因为他嘴里只是嘟囔着“嗯喔!”这样不明所以的话。无论问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千里只好作罢。
千里收拾完,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时院子里的树木已经完全笼罩在茫茫夜色中。
房间里光线昏暗。千里一进入房间,就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人藏在房间里。当她关上檐廊的障子门时,“女人!”一个低沉的声音喊道。
她大惊失色,刚想喊出声,背后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我不会乱来,你不要出声。”
千里拼命挣扎,但上半身却被紧紧抱住,动弹不得。她情急之下双脚乱蹬,可是她的双脚却悬在半空中。
“不要出声!”他在她耳边小声嘀咕,“我不会乱来的。”
被捂住嘴的痛苦使千里像虾米一样地蜷曲着身体,意识渐渐模糊。
这样她不知过了多久。虽然短暂,却恍如隔世。
这时外面传来法螺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
“我不会乱来,你不要出声。”她重新恢复意识后,耳边又听到刚才的话。
门外仿佛有部队在行进,嘈杂的脚步声,军马的嘶鸣声,还有清脆的法螺声,交织在一起。
千里这时才从声音判断出,抱住自己的武士恰恰就是白天刚与伊织交过手的大手荒之介。
“你……”千里开始说道。
“安静!”他说,“我不会逼你。”
“你来干什么?”
“来告别!”
“咦?”这样奇特的回答令千里很吃惊。
“部队要撤回安土,我也得回去,所以我来找你告别。”
武士把火热的脸颊向千里俯凑过来。千里的脸拼命左躲右闪,但是马上被武士用双手固定住。
男人长满胡须的脸颊慢慢贴在千里的脸颊上。下一秒,男人的嘴唇吻在她的额头、眼睛和嘴唇上。
千里虽然在反抗,却没有出声。
狂风骤雨般的热吻一结束,武士的手臂就撒开了千里的身体,好像当场弃绝了她。
荒之介站了起来。
“外表美丽,”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咒诅声响起,“心灵却似夜叉!”
这声音与这个年轻武士从前的声音迥然不同。武士就这样走向檐廊。
千里被一种自己也无法言说的冲动所驱使,几乎把身体撞到武士的身上,紧紧搂住他。
“心似夜叉!”
“不是夜叉。”千里不禁嚷道。
“那是什么?”
千里听到了轻蔑的笑声,又一次被武士粗壮的手臂蛮横地搂住。
“不是夜叉那是什么?”
千里的脸颊、额头和嘴唇上都感到了一阵热浪。之后,身体被左右摇晃了两三下,再次被甩到榻榻米上。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千里。”
“千里?看起来简直跟多门一模一样。你怎么不叫多门,真是不可思议。”武士的声音虚无缥缈。
“请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大手荒之介。”然后他说,“多门,我们要分别了。”
“我不是多门。”
“这么漂亮的脸蛋不是多门又是什么?”
武士在黑暗中大踏步跨下檐廊,走到院子里,然后慢慢消失在盆栽丛里。
千里耳边忽然又传来好几波法螺声。
千里魂不守舍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久。
院子里的树木已经完全被暮色吞没。
千里身体里的燥热还没有完全褪去。这是她出生后头一次体会到这种飘飘欲仙的陶醉感。男子的体味沉淀在黑暗中,鲜活地飘荡。
她并未感觉那人是无赖之徒。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她回想起大手荒之介的所作所为,特别是他霸道地抱着自己的身躯,将满是扎人胡须的脸压过来的情景,竟从中体味出一种奇妙的温柔。
可是,千里突然想起了酒部隼人,就像是碰触到可怕的东西一样,内心泛起波澜,久久不能平静。
酒部隼人为了拯救自己,不眠不休地从前线返回新府城。隼人对她一往情深,她最清楚不过了。可自己为何还要对这个不过是偶遇的敌方武士神魂颠倒?
啊,隼人!千里想,我怎么能为隼人以外的人心荡神摇?
“你就这么在黑暗中待着吗?”障子门拉开,这家主人的声音传来。
“是啊,天已经完全黑了。”千里慌忙回答。
“你可以让六兵卫拿灯火来。”
“好。”
“白天还发生了那样的事,你可要当心喽。快把门锁上!”
“我明白了。”
他在房间的空气中隐约觉察出了异样。
“出什么事了吗?”神户伊织问。
“没……没什么。”
“但愿如此。”他撂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六兵卫带着行灯走进屋里。千里立刻起身,走到檐廊上关门。
“别国的武士们涌进来了,现如今世道不太平!”六兵卫边说边来到千里刚关上的防雨门[1]边,顶上一根粗壮的圆木。
千里正准备回房间,走到房门口却愣住了。
因为她在距离行灯大约两三尺远的榻榻米上发现一个装打火器具的燧袋。千里特意避开六兵卫视线,迅速捡起来,把东西揣进怀里。
“你早点歇息吧!一直坐着也于事无补。”六兵卫说完就离开了。
千里从怀里拿出袋子。这一定是大手荒之介留下的。她久久地凝望着眼前这个小红皮袋子出神。
注释
[1]防雨门日语原文为“雨户”。“雨户”有两重功能,一是防潮。纸糊的“障子”怕水,所以下雨时“障子”外面须拉上防雨的“雨户”,一般用木板制成,水平滑动,平时可隐藏在墙里,不影响采光。二是防盗。由于日本住宅很开敞,纸门不安全,很多民宅都有晚上拉上“雨户”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