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着,有如鬼泣一般的风携着硕大的雪花飘摇而下,撼动着坚不可摧似的铅灰色的云盖。一场大雪,宛如要将这天地埋葬于这无边无际的苍白。
大雪之下,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能够发声的,只有这嘶哑的狂风。
世界似乎为了它而静默,甚至于在这蓟城。
这座被战火笼罩着,摇摇欲坠的燕都。
三千里的烽火狼烟,北狄蛮夷的无情铁蹄,已经将这燕国大地踏得支离破碎。
燕王宫南,天坛之上,只见一人南面而跪,一身白衣飘飘扬扬,从门内望去,只能见得一瘦削却又挺拔的背影。
男人年近五十,头束一条白带,长发已是被雪染成全白,尽数打湿的头发,一直垂到雪地上,发梢已经淡淡的结出霜来。
瘦削的脸,刀刻的皱纹,一双黑眸幽幽注视前方,如古井,不见一丝波澜,薄唇微抿,脸上无喜,亦无悲。
不知过了多久,这如塑像一般纹丝不动的男人终于略略偏头,向着身旁同样跪着的小侍卫,开口道:
“时辰到了吗?”
声音嘶哑,透出历史一般的,沉重的沧桑。
侍卫听闻此声,答应道:
“到了,陛下。”
声音中透出丝丝颤抖,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战栗。
“呈上来。”
被唤做陛下的男人不为所动,嗓音沙哑,却沉着。
“是。”
侍卫又应了一声,双手捧一木匣,由后方一路跪行至男人面前,在雪上留下两道痕迹。
侍卫低头,将木匣呈上。
男人双手接过,轻轻打开,此时此刻,他的手,终于有了一丝颤抖。
匣开,男人从中取出一封表文,表轻,轻若鸿毛,可在男人手中,却重若千钧。
缓缓将其张开,男人缓缓阖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方才睁眼,轻咳了一声,捧表读道:
“臣总理河山萧宁启奏上天:臣事天不忠,天罪与下臣,致此灾禳横行,苍生离乱。臣虽肝脑涂地,千刀万剐而不敢有一怨。然大燕五百年国运丧于臣手,臣上愧于天地,下愧于···列祖列宗···”
言此,萧宁的情绪再难受控,双肩颤抖着,眼里止不住的滚下泪来,一时间涕泗横流,泪水滴在雪地上,融出一个个的孔洞,凝结成冰。
此时此刻,大燕国五百年的岁月沧桑,宛若压于萧宁一人之肩,使他丝毫透不过气来。
祖宗于乱世之中开辟下疆土,四百多年未曾逢过战乱,承平日久而吏治腐败,间或君主荒淫,萧宁之父,燕禧宗萧仑好大喜功,在位期间纵横骋猎,大兴土木,在位二十七年,修建十二座行宫,无不雕梁画栋,加饰以异宝奇珍,赋税沉重,又加之大量劳役,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使得大燕国库空虚,民怨沸腾。
也就正在此时,禧宗龙驭宾天,徒留这千疮百孔的江山,等待着萧宁接手。
新君登基,即刻下诏休养生息,连免两年的春秋捐,削减劳役。又整顿吏治,带头行节俭之风。上行下效之下,一时间政治清明,民生复苏。
可此景不长,不知是否因禧宗倒行逆施,耗尽了大燕气数,萧宁登基刚刚八年光景,河东便连逢三年大旱,刚刚平复之时,辽河又起蝗灾,耗尽了国库多半钱粮。两年之后,蓟城西郊地动,摧毁殿宇十余座,民心浮动,众议纷纷,萧宁连忙下诏罪己,天坛焚表祭天。
又数日,司天监上奏,彗星侵袭紫微,主大国战事,震惊朝堂。
两月之后,嘉宁四年。
北狄大举犯燕,一月之内连下十八座城池,加以国家内乱,反旗四举。本就贫弱的燕国根本无力支撑,乃至今日,重军围困蓟城。北狄牙王阿诺泰亲自率军攻城,眼见城破,天降暴雪,硬是将牙王军压回军营,吊住了燕国的最后一口气。
“唉——”
一声长叹,萧宁重新抬起头来,眼中又有了几许神光,锐利得如同被逼入绝境的苍狼。他手执奏表,复言道:
“天若罪之,万望罪臣一人,臣愿自戮于此。万望苍天彰好生之德,仍护佑此一方黎民。臣于泉下,亦当感激涕零。臣萧宁谨奏,嘉宁四年腊月廿七。”
言讫,三拜九叩,焚表,配飨诸类大神,缓缓起身,一滴清泪,顺着脸庞的棱角划过。
拾级走下天坛,萧宁仿佛又苍老了十几岁一般,原本直挺的后背一下佝偻了下来。
立于坛下,萧宁向身旁的侍卫问道:
“如今城上,是怎样光景?”
侍卫躬身,“陛下,风雪太大,贼军已经退回城北三十里外大营之中。凌超将军正率领两千士兵,冒雪修城。”
萧宁咧嘴惨笑出声,雪地的映衬之下,他的脸庞显得格外的苍白。
“他要做忠臣,便由他做去吧。只是,朕这个昏君,不值得他如此啊。”
小侍卫猛然跪下,悲泣出声,“陛下,您······”
萧宁挥手示意侍卫噤声,自嘲的一笑,“不是昏君?呵呵呵,史笔如刀啊,亡国之君,朕是个亡国之君,这天下人悠悠之口,当如何言朕?”
小侍卫无言,只是跪在地上轻轻地抽泣着。
“罢了,着尚书台草诏下去,开蓟城西侧门。内外官员,后宫嫔妃,及宫中一应人等,想离开的,便乘此大雪离去吧,朕不愿连累他们。至于能否活下去,看他们各自的造化吧。”
吩咐至此,萧宁眼神一凛,低声对小侍卫吩咐道:“近前来。”
小侍卫应了一声,忙起身抖雪,低头躬身向前至萧宁身旁。
“文清。”萧宁唤了一声,握住侍卫的手,“你自幼在朕身侧,至今也有十几年了吧。”
“是,陛下。”文清的手微微颤抖着。
“今日,有一事关朕萧氏一门传承的大事,朕想托付于你,你可愿担此重任?”
文清双膝跪倒,“臣蒙陛下圣宠十余年,陛下有诏,臣即便粉身碎骨,万死何辞!”说到伤心处,文清浑身颤抖,几乎坠下泪来。
“好,好,好。”连赞三声,萧宁伸手将文清扶起,“文清快起,朕替萧氏列祖列宗谢过你了。”
“文清,你去过尚书台后,立刻携朕私印去大殿取我大燕玺授。尔后去后宫寻郑皇后,并携云儿秘密出宫,切莫出城,寻一处躲藏。待雪停之后,狄兵开始攻城,便装扮成百姓,从东侧门出城。若不放行,朕信你武艺超群,可斩守将闯关!”
“可是陛下,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太子与玺授,万一有人生出不轨之心,该当如何?”
“呵,他们也要有命说出来才行!”萧宁刁狠地一笑,“朕早就派人扮成细作去往阿诺泰的军营之中,言称蓟城将有官员嫔妃乘此大雪出逃,太子皇后就隐藏在其中。”
“这阿诺泰狼子野心,破城后必会灭我大燕旗号自立,太子于他毫无作用不说,还要防备太子出逃。万一太子振臂一呼,号令天下兵马勤王,他当何以自处?朕料定,他必然在西门严加把守,将出逃人等,就地诛杀!”
“这一帮人,食君之禄,而无法分君之忧,平日里如何,真当朕看不到吗?这次能用命保下太子,也算是他们对朕尽忠了。”
文清微微仰起头来,看着萧宁阴刻的目光,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帝王心术,果真是伏尸百万,这一下,恐怕是不止千颗人头要落地。
他又一次跪下,“臣,遵旨。”
萧宁双目含威扫过侍卫,淡淡吩咐道,“卿可莫要负了朕。”
文清无言,只是深深地叩下头去。
“走,文清,朕要更衣。”
文清猛然抬起头来,“陛下,您真的要······”
萧宁拂袖,“莫要多言,朕绝不降于这北狄蛮夷。”
“还有”,萧宁看向文清的眼睛,“答应朕,一定要让云儿平安地长大,他毕竟才三岁啊,是朕、是朕对不起他······”
说到这里,这位刚才还杀伐果决的皇帝竟然哽咽了,眉宇之间的杀气尽数化成了柔情,此时的他,才更像是一位父亲,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两个时辰过后。
风雪一去,杀声又起,燕王宫此时己经是空荡荡的一片,惨白的世界中央,已经被火光染成了赤红色。
萧宁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之上,静静地看着燃烧的大殿,缓缓闭上了双眼。
一片死寂,只能听见木料燃烧的噼啪声。
“轰——”
世界崩毁一般,大殿倒塌,在这一片废墟之中,埋葬了一个五百年的王朝,埋葬了一整段的历史。
而就在这废墟之上,又有新的王朝将会兴起,又有新的故事,将会发生。
“嘉宁四年腊月廿八,北狄牙王部破蓟城,燕哀帝自焚于乾宁宫,牙王怒,屠蓟城,毁燕王宗庙,尽毁王陵。”(《千秋志·燕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