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如茶凉,天地皆过客,可人才是天地间最大的过客。
从生到死,前后几十年,半数人生看的都是天意命数,真由自己掌握的命运又有多少?
能跟天斗的又有几人?
生老病死,哪一样又是我们能掌控的?
可这么简单的道理,多数时间没人去想,真要想明白了,人生路大概也就走到了尽头。
老宅里,王氏一脸顽皮的笑意。
她倚在炕头,紧紧攥着文秀的手,时不时戳戳她的手心,然后嘎嘎一笑,活像个没长大的顽童。
文秀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婆婆。
在她的印象里,王氏一直是个端庄得体的女人,即便偶尔也会撒泼打诨,那也是气急而已。
可现在,端庄的女人没了形象,倒是越发觉得亲近了些。
文秀喜欢这样的王氏,可越是喜欢就越心疼。
她看着王氏,强忍着流泪的冲动,微微一笑:“娘,你鬓角都乱了。”
说着,文秀伸手给她捋了捋。
王氏似乎很享受这个举动,咯咯一笑,自己又把鬓角打乱,指着说道:“又乱了。”
“没事,俺给你捋。”
一次两次,反反复复,婆媳两人乐此不彼。
到最后,文秀竟然也慢慢没了忧愁,笑得开怀。
见她真心笑了,王氏抬手捧住了她的脸,柔声说道:“闺女啊,你咋这么美,娘,娘看了打心里喜欢,可,可咱娘俩啊,注定有缘无份,这辈子也成不了一家人了。”
有缘无份?
开心的文秀突然一愣,完全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她看着王氏,轻声问道:“娘,你说啥呢?”
王氏深深吸了一口气,笑意消失,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说啥呢?没说啥啊,人老了,就爱絮叨。秀儿啊,咱娘俩也处了十几年了,你说娘这个人咋样?”
“好,这个世上没有比娘更好的女人了。也没有比娘更疼俺的人了。娘,在俺心里,你早就是俺亲娘了。”
亲娘?
王氏触动,点了点头。
她就那样看着文秀,满眼的不舍。攥着文秀的那只手,也越发紧了。
这副样子,让文秀看得心酸,也让她感到一丝惊慌。
片刻之后,王氏不知为何惊颤了一下,她惊恐地看了门口一眼,问道:“俺儿呢?思平呢?他咋不来看俺?秀儿,思平啥时候回家?他都出去七年了,他是不是把俺忘了?这个不孝子,他是不是忘了他还有个娘?他……”
跟疯魔了一样,王氏碎碎念念,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文秀听到这些话,再也忍受不了心里的酸楚。
她使劲摇着头,抽噎道:“娘,思平没不孝,他回来了啊,你忘了吗?他早就回来了。”
“哦,回来了,回来咋不来见俺?是不是娶了媳妇,把俺忘了?这个臭小子,还真是个长尾巴郎,跟老话说的一模一样。长尾巴郎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个臭小子……”
“娘,没有,他去县里给您请郎中了,他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的。”
“请郎中?谁病了啊?”
这话说完,王氏又朝窗外一看,问道:“你爹呢?他又去哪了?”
文秀听到这话,彻底忍不住了。
她知道,婆婆这次真要大行了。
人生一糊涂,身前身后事皆消。
她忘了,忘了栾老财已经死了,也忘了以前的种种。
文秀强忍着眼泪,轻轻抚摸王氏的脸:“娘,爹出去了,很快就回来。”
“出去了啊,这个老东西,咋一会儿不见,俺就想他了?就跟很久没见他了一样。”
“那是你跟爹感情好。”
“好啥啊,这个老东西,欺负了俺一辈子,可俺啊,也从来不跟他置气,没用。你爹这个人啊,心高,想事想的多,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他整天跟个没事人一样,俺知道,他也想思平,他也不想让村里人受苦。鬼子扫荡那阵子啊,他好几天都没合眼,生怕有人死……”
说到这里,王氏一顿,眼睛恢复了一丝清明。接着,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然后话锋一转:“秀儿啊,咱娘俩命都苦,你命最苦,娘,娘放心不下你啊。”
“娘,俺不苦。”
王氏摇头,又说:“秀儿,多喊几声吧,俺想听。也替思平喊几声。”
“娘,娘,娘……”
“好闺女,好闺女。”
王氏看了文秀一眼,又看向院子,问道:“思平啥时候回来?你爹都回来。”
“你爹在跟俺招手呢,俺得找他去了。”
文秀心头一颤:“娘,你看错了,爹没回来,你看俺,跟俺说说话,再说一会儿,思平就回来了。”
“不说了,累了,想睡了……”
“别睡,娘,天还早呢,晚上再……”
一句话没说完,文秀看到王氏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的手也往下一耷拉,再没半点力道。
轰!
文秀只觉得脑子里炸了一下。她的眼泪如决了堤的东岭河水。
“娘,娘,你别……睡啊!”
哇的一声,文秀扑在了王氏的身上,泣不成声。
这一刻,离村十几里地,一路小跑的栾思平突然心口一痛。
不知道为何,他觉得胸口很闷,也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回家了,比任何时间都想回家。
这个念头一起,他瞬间转身,向村里跑去。
将近一个小时,他终于看到了村口,只是很没等进村,他就觉得脚下一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这一跪,栾思平的心口更痛,眼泪也在那一刻流了下来。
村口,几个在闲玩的人,看到了这一幕,哈哈大笑。只是当他们看到爬起的思平满脸泪痕,心头被深深触动了一下。
他们没觉得栾思平这是被摔哭的,更不会觉得一个汉子流泪有多丢人。
几个热心肠的妇人更是觉得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叔有点可怜,轻声问道:“小叔,咋了这是?”
栾思平看向她们,摇了摇头,失魂落魄的朝老宅走去。
等他快要到门口的时候,那种冥冥之中的感应更加强烈了。
他加快脚步,奔向门口,直至看清门口的那盏白纸灯笼。栾思平再难掩饰心里悲痛,一下子跪在了门前,哭喊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