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上多了一座新坟。
这坟是三天前堆起来的,坟前是一块青石墓碑,上面刻着“栾昌盛之墓”,字是正楷,虽然刻的力道稍显不足,但也能看出刻碑人下了功夫。
刻碑的是栾思平,在坟前跪了整整三天的,也是他。
但饶是这样,也弥补不了他对栾老财的亏欠。
孝未尽,人已去,这大概是每个为人子最刻骨的痛。
栾思平的心很痛,他恨自己,恨自己没能拦住爹,恨自己在他死之前说的那些不孝之言。
如果不是那些话,可能今天又会是另一种结果。
可就算再恨,再后悔,也晚了。
如果可以,栾思平倒真愿意替栾老财去死,他本就是该死之人,活着也只能痛苦。
或许,这就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吧。
栾思平深吸一口气,低头闭上了眼睛,重新思考他跟栾老财的那场忠孝之辩。
私塾先生曾说过一句话,栾思平至今记忆犹新。
“读书人的事,盛世求功名,乱世以身换太平,圣人教诲只二字,为民。”
正是因为这句话,才有了栾思平的离家六年。
他这六年,无时无刻不再奉行这句话。
大乱之世,以身换太平,是为国,更是为民。
这没错,从始至终都没有错。
这又错了,一开始就违背了圣人的其他教诲。
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后顺序了然于目,单就这一点,栾思平便没有做到。
可他也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君子。
他只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俗人,凡人一个。唯一能比人强一点就是他读过书,知道生而为人的道理。
为人之理。
栾思平猛然睁开眼睛,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什么知道为人之理?
要是知道,还能不孝?
要是知道,还会逼死自己的亲爹?
是的,别人不清楚栾老财为何而死,他清楚。
想到这里,栾思平流泪笑道:“爹,小时候你就喜欢喊我讨债鬼,说我会追一辈子的债,现在,你的债还完了。剩下的都是我欠你的,你说我该咋还?”
回应他的是呼啸的北风。
还有一阵轻缓的脚步。
来人是文秀,这三天,她的心不比栾思平好受,要是家里还有一个病倒的婆婆,她也会跪在这里陪着栾思平。
栾老财一死,地主大院全散了,这个时候,需要一个人站起来,把这副担子挑起。
文秀知道,栾思平没有这个心思,所以只能她来。
也没再多想,她擦了擦眼泪,轻轻走到坟前,虔诚地跪下。
磕过头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思平,三天了。娘病了,还等着你去照顾呢。”
栾思平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看着青石碑。
见他还是没有反应,文秀哭了,然后哽咽道:“你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俺跟娘咋办?思平,你觉得你这样,爹会安宁吗?”
这话似乎触动了栾思平。
他扭头看向文秀,有气无力地说道:“秀儿姐,你说,我要是没跟爹吵架,他还会死吗?”
“爹的死,和你没关系。”
“呵呵。”
栾思平哭笑:“咋会没关系。是我不孝,是我把他气的,要是我不气他,他也不会死。”
不孝。
这两个字一下子触到了文秀的心。
她突然想起了神婆曾经说的话,然后使劲摇头道:“你没不孝,你没有的,爹也不怪你。思平,思平,咱们回家,回家好好孝顺娘好吗?娘还在的,她需要咱们照顾。”
是啊,娘还在。
栾思平抹了一把脸,双手伏地,艰难地爬起。
只是膝盖刚离地,他就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一家不幸,换来的是万家和睦。
在栾老财死后的第三天,所有村民都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地契。
那一刻,鹰爪村的村民终于摆脱了佃农生活,真正翻身成了土地的主人。
心中的喜悦,冲淡了他们对栾老财的愧疚。
栾曰喜这些天可谓是志得意满,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虽然依旧吃不饱,穿不暖,可至少没人再敢调笑他这个副村长,起码不会再当面调笑。
而且,不但调笑没了,所有人都开始笑脸相迎,见面都要点头哈腰。
这极大地满足了栾曰喜,也让他坚定了成为人上人的决心。
那一刻,他也有了改变,头上戴着二爷的那顶帽子,身上披着一件洗的发白的青色大衣,每天背手站在地主大院门口。
如今的地主大院已经被充公,成了鹰爪村的公用办公点。
作为副村长,栾曰喜以值班办公为借口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
对此,村民没有抱怨,栾曰来也懒得理会。
土地分完之后,栾曰来就去县里提过卸任村长的请求,可县里没批,他也只能继续干着。
这些天,他其实一直活在悔恨中。
栾老财出丧那天,他没露面,却在人群散去后,去磕了几个头,跟栾思平说了声对不起。
那天,栾思平没有理他,这更加让他愧疚。
可他不知道,栾思平从始至终都没有怪过任何人,只是在恨自己而已。
为了弥补心中的亏欠,栾曰来在分地的时候,存了一些私心,把村里最好的地分给了栾思平,只是送地契的那天,他只见到了文秀。
地契,文秀没要,让他分给村民,自家有北山那些地就够了。
见文秀这么坚持,栾曰来只得答应,带着更多的愧疚离开。
之所以愧疚更多,是因为北山上的地全是文秀开荒出来的,所以,严格意义上说,这次分地,栾思平家啥也没有分到。
文秀不在意这些,她只是想着栾思平,想着王氏,想着篱笆院。
只要这些还在,家依旧是那个家。
从北山回来,栾思平已经昏迷了两天。
这两天,文秀更是难做,一人伺候着栾思平和婆婆,要不是栓子时长过来帮些忙,她肯定会累到。
累,文秀不怕。
她就怕栾思平会再次一睡不起。
“咳咳。”
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的思绪。
文秀立马跑到屋里一看,炕上的小男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下子,文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她立马跑到炕头,高兴地说道:“思平,你,你醒了。”
栾思平茫然地看了她一眼,闭眼蹙眉,轻轻嗯了一声。
“你,你感觉怎么样?饿吗?俺,俺给你做饭。”
听到这话,栾思平又嗯了一声,然后问道:“娘咋样了?”
“好着呢,喝了几天药,能下地了,这几天一直在牵挂你,你赶快好起来,去看看她吧。”
“她现在住呢?”
“老宅,俺这些天两头跑,可累死了,娘说,叫咱以后也住过去,省得不方便。还有啊,娘还说等你醒了,要见你,她说有事跟你商量呢……”
文秀一边说一边做着饭,整个人的精气神很是高昂。
听着她的话,栾思平终于平静了。
昏迷的这些天,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很多人,所有人只是冲着他笑,但这笑容里,似乎有些不满。
栾思平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满,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醒了。
家里还有老娘,还有没做的事,他不能倒下。
想着,栾思平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从炕上爬了起来,然后下地,走出里屋,看着文秀,轻声说道:“秀儿姐,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