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如果没有什么利益往来,或情爱纠葛,谁会真的专注于盯着别人的一举一动,谁又会有多么大的好奇在意别人真实面目?
如果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重到自己以为自己足以从对方的眼里掉落至对方的心里,那多半是在自作多情,又作茧自缚。把自己变成了提线木偶,使得自己做什么和不做什么都好像要依据别人的要求,满足别人的定义。
费尽心思自导自演一场戏,当曲终人散,观众会马上撒手一哄而去,台上的人就会遗憾得发现从头到尾都在孤零零得、傻乎乎唱戏,这究竟是值与不值?
可惜,没有人会和花寂讲这些道理,她的唱本落下了帷幕,除了在自己日常生活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之外,同学依旧日出日落上课下课读书学习。
葛泰生知道自己肯定是扮演了一个不讨喜的角色,反正花寂忽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暗自伤神是发生在他和她爸爸的偶遇之后。
其实他的心理历程很纯粹,他认为他和花寂之间有这个情分在花寂堕落的时候力挽狂澜得拉她一把。
花寂有个同学,名叫林舒语。
父亲是开长途货运车的司机,一单生意下来,连续好几天都不在家。
这让花寂实在羡慕,紧绷的父女关系让她无处可逃,她想如果自己的爸爸不是短途司机,也去跑长途,那该多好。
每个人都有伤心的地方,你看不见,不代表别人没有,只是伤心的点不一样而已。
花寂渴望的事情正是林舒语最不想要的。
跑长途货运是非常辛苦且危险的事情,披星戴月不讲,精神需要高度集中来保障行车安全,每一次出车,都牵扯着舒语的心。
也许是因为职业的问题;也许是因为性格多有不合,上初中之前,舒语的父母就离婚了,大人认为小孩还小,什么都不懂,不会告诉小孩真实的原因。
好在舒语的爸爸很疼爱舒语,不舍得打,不舍得骂,总是愧疚自己没有给女儿更好的陪伴。
他跑车在外,舒语就被安置在姑姑或奶奶家,逢一三五,姑姑;二四六七,奶奶。
幸运的是,这个大家庭充满了温暖,都尽自己的能力呵护她,舒语并没有寄人篱下的苦恼,反而很独立,她学着自己照顾自己,起码学会了做饭,自觉地读书学习不要家人为自己操心,她纯良坚强,懂事而美好。
那天本来是舒语和花寂在闲聊说起有关各自爸爸开车的事情,舒语说她反而想让自己爸爸像花寂爸爸一样,能跑短途多好。
两个小女生正感慨间,葛泰生这个愣头青憨憨得插了句嘴,对着花寂说,“我前段时间还见着你爸爸了。”
听到他说见着自己爸爸,哪怕是一个称谓,花寂都如临大敌般紧张,像惊弓之鸟收起了笑容,不太自然地问,“在哪里?”
“你爸等生意的路段啊,好几回了,你爸问你在学校怎么样,也不怕告诉你,我反正是有一说一的。”
原来是你!
花寂看葛泰生的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
她也奇怪,他们怎么会忽然去看那个抽屉里的钱,又零零碎碎偷听到他们在房里为她的事情交头接耳中有提到有个谁谁告的密,原来背后捅刀子的在这蹲着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管使用的方法对不对,花寂确是应该要感谢他的,无论是关乎家里的财政损失,还是自己持续性偷蒙拐骗差点堕入深渊,都是葛泰生这个大功臣的作用让这件事有了结局,错就是错了,花寂只得忍耐着作罢。更何况,葛泰生也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花寂不愿再去讲,再去想。
东窗事发以后,连她都看不起自己,原谅不了自己,早就已经被自己身上那迟到的正义感裹挟得透不过气来了。
漫长的人生里,这才不过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程,还有许多没看完的风景和没走过的路,可年少迷茫,不知何往。
班主任习惯在早读课上,敲敲学生的桌子,把学生引至教室后门,面对面,一对一问话。
通常这样的沟通场景,都不会因为什么好事。
在众目睽睽之中,班主任走到了花寂的课桌前。
短短的几步路,每一步都好似踏在针尖上。
她想若能变成微小的蚂蚁在地上爬过去也好,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藏起自己的羞赧与惭愧。
“……最近,好几门科的老师都对我反映你状态不佳,上课走神,点名经常回答问题不出。尤其是英语数学,你看看,这次考试,你和陈书豪、葛泰生他们的分数差了多少,浑浑噩噩,没精打采,你这个状态怎么配得班长这个称号?怎么,你是想我换人?”
见花寂不出声,班主任叹了一口气。
她自有她的担心,教了这么多年书,最怕的就是花季少女误入歧途,招蜂引蝶把心思花到别处去,从而坏了前程。
她又不能逼得太紧,遂缓和了一下口气,苦口婆心道:“你是好孩子,不然老师当年也不会点名把你要来我们班。在你这个年纪,没有什么事情会比读书还重要,把心收回来,别干糊涂事。”
尽管班主任对事情存在几分误判,但并不影响去承认,这是一位师者对自己学生的关心、惋惜和鞭策。
老师们还是想挽回这个孩子的。
年轻的英语老师借给花寂一本语法书,原本是想给花寂做个标板,去新华书店买一本回来,扎扎实实把语法补一补。
可是话还没有好好说,爸爸就不耐烦得打住了。
“你满脑子是不是又动了什么要钱的鬼主意?老师不喊别人,偏单独喊你买一本书?你骗人都不打打草稿,我看你这个书你干脆不要读了,先学一学怎么做人。”
吓得花寂不敢再辩,只得私下里自己一笔一划,抓紧时间把书上的内容竭尽所能的抄一部分下来,再把书恭敬得还给老师。
较为年长有资历的数学老师那边则直接而强势,不带任何商量,轻描淡写几句话就交代下花寂每周六和周天上午去她家补课。
一开始以为是专门给自己开的小灶。
去了才知道,也有别班的同学一起,每次两个小时,多是一些扎实的课业训练,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反反复复做题讲题,把基本功练好。
花寂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好好表现,把自己的学习生活纠正到该有的轨道上去,再缓和与父母的关系。
不日,学校订购的一套杂志到了——《时代青年》。
这不是人手一本的课外书,它属于公共财产,一月一次,一次两本,是期刊。这书经由各班代表去教务处领回来,理应由专人保管,众人借阅。
没有《花季雨季》那么多青春懵懂故事,也没有《知音》《意林》的心灵鸡汤,《时代青年》里观点鲜明针砭时弊,既关注当代的时事政治,也关注青年的精神家园。
有趣的是,如果能穿越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就会知道在娱乐圈有个爆炸的新闻,“北大才子撒贝宁与国际巨星章子怡公开恋情!”
不要惊讶,在《时代青年》里早已为这一幕写下了伏笔。以撒贝宁为封面的那一期里,详细记录了撒贝宁成长的过程,其中专门留了一个段落,略带调侃得讲述了撒贝宁对章子怡的爱恋。
那年少的梦,在生命的某一个阶段能得以实现,原本就是一种幸运。不管最后结局是否惘然,都不枉费曾经那痴迷的时光。
花寂很喜欢这杂志,她想留下来。
她对书,从来渴望至深。何况这一次离她这么近,也不属于其他任何旁人。
她和陈书豪是老师任命的杂志监管人。
领到两本书以后,他们会各自迅速读过一遍,然后再交换另一本。
陈书豪有他自己的考虑。
他的时间基本上都扑在学习上,保证成绩遥遥领先于所有人。书,对他而言,坦白说,看过了就好。但是他不想费心去管理同学借阅这件事。谁借了书,有没有定期还书,搞不好书丢了?这每天得多烦?
于是他主动找来花寂提议,“不如这书我们留自己手上收起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来问就借,没人问就别拿出来,不然丢了可不好交待。”
花寂求之不得,借着职位之便,终于拥有了一套自己的课外书。
看了书里的文章,花寂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自小都被夸她作文好,也得过征文的奖,搞不好自己也可以尝试着投投稿。
她日思夜想写点啥?
琢磨来琢磨去好长的时间,一字未落。
为什么有的同学写起作文来会抓耳挠腮一筹莫展,原来是没有体验啊。这都不是有没有文采的问题,区别于四年级五年级的征文比赛,围绕类似我爱祖国妈妈这类定向思考的题目,而且字数也就几百,又或者区别于每一次语文考试背后的作文题目,像这种纯投稿性质,没有主题不限定内容,看上去随意发挥,实则难上加难。
再说得夸张一点,这“垮掉的一代”着实也是可怜,没赶上21世纪新时代网络数据时代的好光景,不管是谁都可以慢慢在网络上发言写作,相对来说平台和门槛都尤其自由,给足了历练的空间。
那个年代想投稿可一点不容易,只区区一个投稿地址,你都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收到,即便收到,也不见得会给你什么指点,让你了解自己的能力究竟是差一点点呢还是差着几千万点。
资讯不太发达,电视不能多看,对于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故事没有见地更没有阅历的小同学来说,选材立意上就是好大的关卡,这无异于难于巧妇无米之炊,难于飞上青天。
课间活动,林舒语问她进度如何。
旁边其他男同学听说花寂要写文章找编辑部投稿,来了劲,说:“这倒是可以一试。你不是作文写挺好吗。搞不好一飞冲天,不如现在就给我签个名呗大作家。”正说着把手里的本子还推了过来。
“好好练你的字。”林舒语把他的本子扔回去。
这男同学也是朵奇葩,小时候没把字练好,现在上初中了还来学写正楷。班主任在班会上把他挖出来的。不管什么作业,多与少,他都能克制自己的不耐烦,坚持用正楷字端端正正排列书写。这不,无时无刻都在练。
“别摔我本子呀,墨还没干呢。”
花寂惆怅地说,“没有故事,没有故事…要是有人能给我个故事,我一定可以润色好,我擅长行文不善编撰。”
正楷男生一听,略带嫌弃,瞅着花寂说大实话,“你也太逊了吧,要别人给故事,算什么作家?我看你趁早算了。多读书多看报少做白日梦。”
林舒语看了看花寂,她可不是什么差生,她内心承认这人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写作本身需要灵感,需要素材的支撑,是日常的累积,以她和花寂走近以来,交往之后逐步加深的了解,她认为花寂其实是很单纯的小孩,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能是有些不自量力,但是她想说这班上有几个人有这个胆,这是多么上进的体现,试一试又不少块肉,她还是愿意鼓励好朋友的。
于是瞪了正楷男生几眼,颐指气使说:“我看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好好写你的正楷,写不好重写。”
倒也没有什么争辩的意思,只是两个人说着说着就会发现这气场很有意思,林舒语近乎碾压他。
不管再怎么严防死守,在少男少女之间总会有一树枝桠,开出星星落落不易察觉的小花。
最后关于花寂的投稿,她各种连仿造带改编,整了个极其平凡、没有层次、不土不洋的小说故事。
在她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而后在林舒语的经济支援下,按照书里的地址邮寄了过去。
她等啊等啊,盼啊盼啊,那么点生涩乏味的文字,成了她眼下生活里遥远的微微亮的光,照亮她的小路,去试着找一找自己遗失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