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酒食肆楼
杏柳新叶,浅翠娇青,凝雨镇的春日没有诗书绘的江南多情,可枝头那盈盈一抹粉色桃蕊,却是分外动人。花繁枝娇,占尽春风。拾起地面上的桃花花瓣,眼里却是分外的忧愁。脚步轻轻,孟朝雨缓缓靠近拾桃花花瓣的少女,眼里都是温柔,目光如春风拂过眼前少女的身上,是啊,春天如此好,豆蔻年华的她不应该如此伤感。
“纵有桃花朵朵开,取一朵放在心上足矣。”孟朝雨轻轻说着,今日映着春色,她依旧着着青色罗裙,微风吹动,倒多了一丝温婉的气息。
眼前的少女将花瓣放在手心,轻轻一吹,花瓣如粉蝶般在空中飞舞。
旋即,她转过身,道:“少帮主,你为何要救我,我苟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呢?”
此人,正是之前想要投江的冯静:皮肤白净,细腻如瓷;头发如瀑,乌黑顺滑;柳眉弯弯,唇泛浅白;鼻梁挺拔,明眸皓齿。果真是十五岁的少女,无需珠翠锦缎,没有任何装点,美得惊心动魄。她身着了一袭薄而柔软的淡粉色春裳,正应了这春色,绿叶红装,一片生机勃勃。
可她眉头的忧伤,却有一种春寒料峭。
随着两人缓缓向前,她们来到了小院的另一处,看向眼前的一方池塘,池塘中种了不少荷花,眼下虽然离荷花盛开还早,可池面上漂浮的荷叶已依稀可以想到夏日莲花盛开的情形。
“枯木会逢春,你也会与美好相遇。你的母亲一心护你周全,为的就是让你健康成长,虽然你不是已故老帮主的亲生女儿,但这么些年对你的照顾,却没有掺杂任何水分的。”孟朝雨听了下来,望向冯静,“我们都要笑得灿烂如花,纵然掺杂着万般心碎。已故的人希望我们都好好活着,活着的人都希望我们快乐,为什么要在这么美的年纪来草草结束自己的性命呢?”
冯静抿紧嘴角,心中尘封的恨意,如滔天巨浪,在胸膛里激荡不休,她愤愤地说:“我不过是那个所谓的‘爹’牵制我娘的工具罢了,我从小就缺乏了亲生父母的陪伴,寄人篱下,看别人的脸色生活,这种感受好受吗?我娘答应我,待我十五岁时接我回家给我行及笄之礼,可是她却没等到我及笄之时就离开了人世。更可恨的事,我竟然把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叫了这么多年的‘爹’,那个冯寻,为人深沉,虚伪阴险。在我的面前自始至终都是一派慈爱温和的父亲嘴脸,我被他蒙蔽在鼓里活了近十五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般亲近孺慕,真的是可笑!”
孟朝雨看着冯静,听着她的话,眉头又是微微一皱。冯静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张俏脸憋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尘封在心底的记忆袭上心头,没了知晓真相时那般撕心裂肺的痛苦,只余淡淡的酸涩和悔不当初的恨意。她继续说:“最后呢,他什么都没有得到,戏班散了,妻子亡了,女儿也只是一个冒牌的。早知道是这样,他执着于‘黯销魂’又有什么意义呢?”
眼睛一亮,孟朝雨听到了“黯销魂”,心想:这个冯静必定知晓些什么,为了找到哥哥,我必须一探究竟。孟朝雨将冯静的右手轻轻触碰,紧接着,她握着冯静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手背,道:“一切都会好的,冯静姑娘要是不介意,我带你去尝一尝凝雨镇酒食肆楼的美食,可否?”
孟朝雨在等冯静对自己失去戒心,然后套出“黯销魂”的下落。
想到欧阳彬蔚,孟朝雨的心头有着微微的暖意,如果哥哥现在在身边,他一定会带我去凝雨镇的“酒食肆楼”去大吃大喝一顿,三年了,哥哥,你到底在哪里啊!
冯静轻轻点头,低下头来,她看到了自己脚上的石青绣兰草丝绢鞋,鞋上沾了几星灰泥。她呆呆地看着那双鞋,突然感到心头一热: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她这样好了。想到当日,自己早就万念俱灰,想投江一死了之,奈何被人救起,救她的人正是凝安帮的。凝安帮的少帮主闻讯赶来,少帮主将自己安置到小院内,虽然小院不大,但让人感到舒适淡雅,这应该是少帮主平日居住的地方。满园春意盎然,有桃花柳树,红花绿色,真是美不胜收;又见到池塘,夏日必定是一番“接天莲叶”的生机勃勃;秋日,想必别有一番银杏金黄或者菊花满园的风景;冬季,雪白一片,静谧安然——真的是一个爱生活的少帮主。冯静寻思着:这么向往慵懒生活的人,为什么暂任了凝安帮的少帮主?
残余的梅花未谢,桃粉梨白已经赶着花骨朵儿,天一暖,蜂飞蝶舞瞧着格外讨喜。鲜艳娇嫩的花朵点缀着古色古香的酒食肆楼,别有一番风味。酒食肆楼是凝雨镇一个有名的老店:酒食肆里的白墙青黛,用扇形木门隔开,简单却看起来恁地令人舒服。酒食肆里的人,每桌寥寥数人,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风雅布景的影响,食客说话都刻意压低了声音,没有先前酒食肆的热闹,却多了几分罕见的宁静。孟朝雨感觉到不对劲,这家老店,平日都是热热闹闹的,今日怎么如此反常?
拿着菜单,孟朝雨便说:“这家店都是老店,口碑很好,不要拘谨,想吃什么就告诉我。”冯静点头,问:“少帮主,为何这个酒食肆楼如此安静?”孟朝雨摇摇头,表明自己也不知晓。正好一个店小二过来,她便问:“店小二,为何今日酒食肆楼如此安静?”
店小二抿了抿嘴,小声说:“少帮主有所不知,今日酒食肆来了一位官爷,他不喜热闹,所以才……”孟朝雨点点头,其中的意思早已明了,百姓还是怕当官的,官位越大,权力越大,得罪了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正想着,凝雨镇到底又来了什么大官,弄得酒食肆胆战心惊,孟朝雨便听到一声责骂,道:“你们酒食肆楼就这点厨艺,还好说是老店,今天要是做不好本大人满意的,这店就不必开了!”
这声音很耳熟,仿佛前不久还听过,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很标准的建安腔调,低眉一想,便察觉到一丝莫名的敌意,这声音是那个指挥使门达之子门佺的傲慢语音。孟朝雨心想:真的是晦气,本想在酒食肆楼图个美味,却被这个人“败”了口味,吃饭的兴味被削减了大半。察觉到冰冷骇人的气息,她下意识朝扇形木门边望去,她看到了一座移动的冰山,一身红衣绸缎,却带了一身冷厉,犹如裹了寒冬的雪,面容冰冷——的确是门佺。
“小妮子,咱们又见面了!”门佺似乎发现了猎物一般惊喜,边说边坐到桌子旁,“不介意本大人凑个桌吧!”
冯静第一次见到门佺这样的人,似乎权势很大,可分明就是仗势欺人。她的瞳孔缩了缩,而后倏地蹿出一层冷汗。仔细一瞧,平板的脸,细眉眼长,身量微丰,一身红衣绸缎,显得分外刺眼。
孟朝雨紧紧地盯着门佺,她的那双眼眸,亮如明镜,似能清晰地映出人心最隐晦的秘密。门佺怕是为了冯静而来,真的是锲而不舍啊,为了“黯销魂”术,连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不放过。究竟他们想要“黯销魂”术,欲意何为?
只听见孟朝雨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门大人,要是不觉得酒食肆楼配不上你的身份,小女子自然是愿意和大人一桌的。”
门佺显然是不怀好意,锐利如刀的目光在她美丽清丽的脸庞上一寸寸刮过,眼角的余光瞄到身侧少女的粉衣身影,他心血翻涌,强自按捺,目光迎上,冲孟朝雨笑笑说:“你身旁的小姑娘到是标致,清秀水灵,肌肤细嫩得跟剥了壳儿的鸡蛋似的。”
孟朝雨心下腹诽,面上的笑容却安雅,眉眼亦温静,瞧来从容淡定,道:“门大人,既然是来酒食肆吃饭的,好好享用饭菜即可,何必横生枝节呢?”
只见门佺笑着,那笑意极凉,亦极薄,如刀锋削过大片的桃林,落下满地的桃花花瓣,将春日的寒峭之意尽收眼底,纵使日头在暖,也挥之不去。
虽是满口讥讽,然而孟朝雨的神情却分明是懊悔的,显是深深恨自己不应该带冯静带到酒食肆楼来,这不是羊入虎口嘛,门佺早就恭候多时。
语音刚了,就又见一人从扇形木门边走进来。
看来,无论是江湖纷争,亦或是朝廷争斗,都比那波诡云谲的大海更深、也更险。
身着一身玉青色锦袍,腰束玉带。来者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英挺俊美,真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公子。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孟朝雨的眉头动也未动,俏丽的脸平静地近乎漠然,来的人是穆寒穆大人。孟朝雨心想:你该来了,你还不来,可等着“黯销魂”的关键人物被门大人带走了,我可不负责。
冯静的眸子忽闪忽闪,她看到来的这位男子,目光停在了少帮主的身上,心想:莫不是来“救场”的,这个大人来者不善,眼前的人,倒比那个大人看起来好一点。我就按兵不动,看看这些人都是来干什么的。
“我说是谁啊,敢打扰本大人吃饭,想不成是指挥佥事穆大人啊,怎么,也像坐着吃一桌?”门佺满脸笑意,心想:你这个穆寒,又来坏我好事!
“门大人,据说您所在的官驿进了贼,有东西丢失了,您要不要回去看看!”话语冰冷,没有丝毫退让。穆寒的话刚落音,就有人进来悄悄在门佺的耳边嘀咕着什么,神色一惊,门佺赶快起身,道:“本大人今日有事,就不和你们一同进食,小妮子,我们改日见!”一丝冰冷的笑,孟朝雨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恭送门大人!”穆寒恭敬地说,待门佺走后,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虚惊一场。
“少帮主,这个人是谁?”冯静小声低语,“看着他的穿着打扮,倒有些像少帮主的如意郎君,好般配啊!”
一声咳嗽,孟朝雨将刚拿起的瓷杯子放下,说:“冯姑娘,你误会了,这个人是……”
没等孟朝雨说完,穆寒就抢先一步,道:“你猜对了,我的确是她的心上人!”
孟朝雨阴沉着脸,风雨欲来的怒焰在眼中汇聚,她生硬硬地道:“大人,你过分了!”
“难道我配不上少帮主?”说着穆寒便坐下,抿唇一笑。
冯静暗自观察,道:“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都是相似颜色,现在坐在一桌,像极了新婚燕尔。”
孟朝雨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裳的颜色,再看看穆寒的衣裳,觉着冯静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一瞬间的事情,孟朝雨赶忙道:“冯姑娘,你误会了,我已经有未婚夫了,是建安城都督同知赵辅之子赵清赵公子!并不是这位大人。”
神情惊讶,穆寒的眼光直直地盯着孟朝雨,心想:她还有未婚夫,赵清,这个人似乎有点耳熟。
感觉到氛围不对,冯静赶忙低下头,似乎发现自己干错了事情,只好小口小口安静地吃着饭。酒食肆楼真的名不虚传,每样菜都是佳肴:豆花鱼、椒麻鸡、蒜茸开片虾、糖醋里脊、咸蛋黄锅巴、桂花糯米藕等等诸多好吃的,光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大人,您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孟朝雨问。
“少帮主不介意,自然愿意。”穆寒笑答,说着便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椒麻鸡,放进碗里,他继续说道,“真是喜荤不喜素,将来谁娶了你谁养得起你啊!”
讪讪一笑,孟朝雨道:“大人,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了,您还是管好你自个吧,徐家大户的千金徐攸宁可是对您倾心已久,等你回到建安城,记得叫上我喝喜酒呀!”
“你调查我?”穆寒神色一紧,问。
只见孟朝雨缓缓地拿起筷子,夹了桂花糯米藕,放进自己的碗里,说:“彼此彼此!”
目光倾斜,冯静怎么都觉得这像是小两口闹矛盾,心想:其实豆花鱼、椒麻鸡、蒜茸开片虾、糖醋里脊、咸蛋黄锅巴等诸如此类食物都是她想吃的,只有桂花糯米藕是少帮主给自己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