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黯销之雨
来来往往的大夫川流不息,倒出来的药渣都快铺成了一条路。凝安帮的府内顿时充满了药的味道。欧阳彬蔚已经剃了胡子,穿着整齐,一身深蓝色的长袍,来回地在大厅内踱步。雨一直在下着,初而是银针细雨,而后越来越大,豆子般地打在檐上、树上、地面上,雨水流速很快,地面顿时就像一块倒放的瀑布,持续不断地流着。渐渐地雨停歇了,可是忽而一瞬,又渐渐地变大,继续敲打着这个小镇,凝江在一日之间水位高涨,似乎想要把这个镇子给淹没了。
孙韵禾看着凝安帮来来回回的人,看着愁眉不展的欧阳彬蔚,心中不禁怅然。她寻求了多年的黯销魂,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呢?
“黯销魂”术可能是习得者想要求死,因为黯销的情绪要自己品尝之后,才会有切切实实的感受。
黯销之下,皆是遗憾。
胡氏无法与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只是爱而不得的遗憾;冯寻终生都得不到爱妻的原谅,更得不到胡氏的心,这是求而悔恨的遗憾;冯静一生何其短暂,她不会原谅冯寻,也不会原谅胡氏,这是坎坷心酸的遗憾;杨泽海教子无法,让杨哲成曾经一度沉迷赌场,这是做父亲未尽职的遗憾;余静姝到最后都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幸福,杨哲成所给予的只是一片镜花水月,只是痴迷幻想的遗憾;杨哲成重新做人,想要一切重头再来,可是父亲不再,静姝不再,这是他悔悟太迟的遗憾;而欧阳池东,一味苛求欧阳彬蔚,想要欧阳彬蔚担任帮主,却不料三年来空缺了的父爱,这是望子成龙却又操之过急的遗憾……世间的许多事情,之所以会让人黯伤,会让人遗憾,可能就是人总是在放下与不放下之间太过徘徊,以致于剑走偏锋,造就了这黯销的雨,淅沥淅沥,绵绵密密,最后把自己囚在了自己的心结里。
轻轻地走近,孙韵禾说道:“少帮主曾经救过我一命,今日少帮主危在旦夕,我自当报答。实不相瞒,因为密室内的‘黯销魂草’的药效太强,少帮主又失血过多,黯销魂虽没乐曲催动,但仍然是触及了少帮主心中最黯然的情绪。若想让少帮主醒来,或许有一个办法可行!”
“什么办法?我都愿意试一试!”欧阳彬蔚想到了正在卧病在床的父亲,想到了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妹妹,才发现世间最好的不过是家人安好。
“让少帮主忘记那些事情,忘记那些让她感觉到伤心不愉快的事情。”孙韵禾回答,“‘黯销’的情绪才是她一直不愿意醒来的真正原因,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的到来,不知道怎么面对老帮主的病重,不知道怎么面对那场婚事……”
“好!”欧阳彬蔚同意了,“是不是她会忘记自己经历的所有事情?”
孙韵禾摇头,答:“不是,她只是记不起让她迟疑、伤心、惆怅的事情。”
欧阳彬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请孙姑娘一试!”
一个锦盒被打开,里面有三根银针,银针刺入孟朝雨的腕中,对应的穴位产生了作用,大脑在模糊中进行这一场激烈的斗争。仿佛一场雨淋湿了,又仿佛坠落在水中,猛地一惊,孟朝雨睁开了眼睛,看着房里的一切。
宁思靠在床边,似乎感应到身旁有动静,便睁开了眼,她看见少帮主醒来了,心中一喜,道:“少帮主,你可算醒了,我赶紧去告诉帮主!”
“帮主?”孟朝雨疑惑地问。
宁思点点头,答:“对啊!”
听见房门一响,进来一个人,孟朝雨朝门口看了一眼,她的鞋子都来不及穿,便赤着脚跑了过去,她抱住了欧阳彬蔚,说道:“哥哥,你总算回来了!”
“回来了!”欧阳彬蔚拍了拍孟朝雨的肩头,说,“真是我的傻妹妹,还不赶快去床上休息,大病初愈的,可要好好养着。”
早晨的朝雨已经停歇,清雅别院的金银花藤枝叶繁茂,白色和金色的金银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孟朝雨身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与欧阳彬蔚一同走在池子的小路上。
“爹爹今日身体可曾好些?”孟朝雨问着欧阳彬蔚。
“好了许多,只要注意多休息,不要过度操劳便好。”欧阳彬蔚回答。
“想着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与赵清的婚事是不是也应该按照约定举行?”孟朝雨问着欧阳彬蔚,她的记忆并没有赵清曾来过凝雨镇的记忆,有些事情,她忘了也是好的。
“妹妹,你愿意嫁给一个你不甚了解的人吗?”欧阳彬蔚问。
孟朝雨一脸疑惑,转而低头一笑,回答:“这门婚事不就早早定好了吗?”
欧阳彬蔚点点头,道:“寻畔戏班换了班主,今日有一场戏曲,不如我们一同去听听?”
“好啊!”孟朝雨乐意地点头,她笑意盈盈,在空气中开出了甜。
寻畔戏班虽然曾经解散,但是在孟朝雨昏迷的日子里,有人倾尽全力把戏班重建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如此喜欢戏曲,把戏班中散落在各处的人寻了回来,并且还把戏班重新装修了一下。孟朝雨也觉得甚是奇怪,听说这个人今天专门摆了一台戏,让凝雨镇的乡亲父老免费观看。
主打戏是《人生如梦》,似乎将的是一个凄美的故事,一个女子一直在渔村等着一个男子,他们约好要一起在渔村度过余生。可是,那个女子等啊等啊,没有等到,最后一惊,原来那个女子做了一场梦。
渔村的女子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不近人情的梦。
曲乐声声,铜锣敲响。这里是凝雨镇最有名的,也是最古老的戏园子——寻畔戏班。孟朝雨在二楼的一处阁楼看着楼下的戏曲表演,吃着花生,觉得甚是美味。
此时寻畔戏园的戏台上,已粉墨登场的戏子们正卖力地表演着,可谓唱念做打样样俱全。不过,她的目光被二楼的一处贵宾席上的锦衣男子吸引了过去,月玉色的锦衣,模样倒生得十分俊秀,看到他手里拿出了一个手帕,隐隐约约,手帕上有字,只因为字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楚。
“哥哥,那个人是谁?”孟朝雨朝欧阳彬蔚问。
“建安城来的指挥佥事穆寒穆大人。”欧阳彬蔚回答,孟朝雨的记忆里已经忘了这个人,至于为什么,可能只有她的心知道。
“他来凝雨镇干什么?”孟朝雨问,接着,她又剥开了一个花生,津津有味地吃着。
“寻人!”欧阳彬蔚回答,他轻轻浮着茶水。
“寻人?”孟朝雨听得云里雾里。
“他和她夫人是在寻畔戏园遇到的,可是他们最后走散了,他便只好再来寻畔戏园来寻。”欧阳彬蔚想到了渔村发生的一切,他应该早就想到那日的两人是他和孟朝雨。
“真是一个痴情的人。”孟朝雨摇摇头,又剥开一个花生,“哥,你觉得他找得到吗?”
“不知道,或许吧!”欧阳彬蔚起身,说自己出去看看。孟朝雨点头,继续看向楼下的戏台。那个戏曲写得有趣极了,可是那戏曲所描述的场景似乎似曾相识。
大脑感觉到一阵眩晕,隐隐听到了什么话——
“夫人,听说这个渔村的鲫鱼甚是美味,看着天色已晚,要不寻个人家暂住一宿。”
“这个林子离那个渔村还有些距离,大人未免太情急握住了小女子的手……”
“如果我夫人愿意,我就必当为她放弃那大好前程,只在渔村度此余生,留恋而不知归,她在哪,哪里就是我的家,不是吗?”
用手扶了扶额头,刚想起身,却又感觉到无力,猛地一个趔趄,差一点倒在地上,一只手的温暖力量揽住了她的腰间,孟朝雨抬头一看,是贵宾席上的那个穆寒穆大人。
赶忙站好,低头致歉,说道:“不好意思,官爷,我刚刚非有意冒犯!”
只见对面的男子拿出手帕,小心细致地擦拭她嘴角残留的花生屑。那些微微地颤动,那些分寸间的挪移,像在琵琶弦上不经声地抬起落花。
孟朝雨感觉到心里奇怪,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的目光投向那个手帕,那手帕怎么会如此熟悉,上面有一个“雨”字。
猛地后退,孟朝雨怔怔地站在哪里,还未等她开口,就听见锦衣男子说:“想必,这位就是即将出嫁的少帮主吧,在下提前恭贺,叫您一声‘赵夫人’!”
一曲终了,人生如梦,所有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
凝雨镇的桃花落了,明年,应该又会是压满枝头,笑看春风吧。
不知怎么,寻畔戏园外又下起了雨,滴滴嗒嗒,越来越大,直到凝江泛滥,枝叶翠绿。穆寒始终紧紧地注视着她,孟朝雨的目光没有回避,各自的目光各自看进对方的眼神里,像是最后一次注视,要贪婪地将记忆里的目光摄取。
半晌,孟朝雨才垂下眼眸,仿佛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这手帕是我的吗?”
对面的男子摇摇头,回答:“是我夫人的。”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