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安勿燥,刚刚是同你开玩笑,贫道现在就唤醒师伯放你出去。”
江寒翁盘膝而坐,不喘不动,似睡眠样,身形幻化成一株参天巨树,姿妍体峻,通体盈透的火红枝干向着远方伸展,似绚烂的烟花在空中手舞足蹈。
他竟也是妖,还是一株万龄扶桑树妖!不,应称呼他为上神才对,浩瀚苍穹,扶桑一脉生于极东之地霞焰碧海之上,以天河星屑,海底珍珠为食,当真是天地间难寻的稀世古木,沧海桑田,万年轮转,现存于世的不过四五株而已。尊贵于斯,他为何要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凡间道士?
正值疑惑之际,浑身忽地一阵冰凉,仿佛被人浇了一盆冬月的冷水,脸颊亦被人捏得生疼,有人在轻轻唤她。
“小狐狸,醒一醒。”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寂的俏脸,两抹眉黛清若天上的凉月,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星子的清辉在跳跃。
“这个美人我在梦里见过。”宛筝没来由地像得了癔症般喃喃自语。
“大胆小妖,你眼前的这位是玄跻山的山长大人。”
身后唇红齿白的小书童皱眉斥道。虽说山长百里弈确实容貌俊逸非凡,但用美人来称呼,简直是赤裸裸地污辱。
宛筝迷蒙蒙地瞄了小书童一眼,有气无力地笑道:“小景彻,几日不见,你怎以一身书童打扮,本就稚嫩,如此更显纤小。”话还没说完,眼皮发沉,头颅一重,险些磕到地上,百里弈及时环住她,将她好生护在自己的臂湾内。
“这只小狐狸似乎病得不轻,把你错当成了旁人。”百里弈从绛紫色袖袍中取出一枚精巧剔透的琉璃盏,拔开塞子,屋内顿时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药香。
小书童愤愤然:“殿下本应在南海归墟殿受鲛民礼拜,可您为了躲避瑶姌长公主的纠缠,非要到玄跻山当个动物园园长,这一呆便是好几千年,如今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偏偏遇上这惹事生非的青鸾仙子,说来也奇怪,天后看中谁不行,非要指名要青鸾仙子当坐骑,如今到好,青鸾仙子出逃,一路上烧毁农舍良田无数,以天后那锱铢必较的性格,殿下定要背负对灵宠教管不善的罪名。
百里弈淡淡一笑:“这话以后少说为妙,祸从口出的道理你理应晓得,现下救人要紧,青鸾乃上古五大神鸟之一,所吐火焰乃是六丁真火,论这六丁真火的用途,本该为老君炼制仙丹效力,如今却被青鸾用来祸害苍生,等找到了青鸾,定要请九曜星君出面潋了它这本领。”
“青鸾仙子对殿下可是一往情深啊,殿下如此未免太过薄情了。”书童脸色发白。
“如此尚可保她一命,瑶姌长公主是天后的心肝,我虽以身体患有隐疾为由向天帝提出退婚,但长公主生性善妒,又岂能允许一个对我有情意的仙娥留在玄跻山。”
“那殿下是否对青鸾仙子……”书童咬了咬唇,鼓足了勇气问道。
百里弈安静地注视着沉睡中的宛筝,瞄了一眼书童,淡道:“你侍奉在我身侧千年有余,怎以问这混乱帐话?你对青鸾仙子的心意我了解,等寻到了她,我自会向老君讨要一颗忘情丹赐予你。”
“不,不,朗佩不要什么绝情丹……”书童又惊又骇。他跪拜在百里弈身前乞求道:“郎佩知晓殿下心中只阿藜姑娘一人,若不是因为青鸾姑娘曾是阿藜姑娘年少时的玩伴,殿下又怎会留她一个女子在玄跻山修行?可是郎佩心仪青鸾仙子已久,纵使不能得其芳心,亦不愿服了绝情丹将心上之人忘个干净。”
听到有人提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百里弈心里一紧,心脏似被人揪碎了一般悸痛,阿漓……
那个亲手被他挖了心脏的女孩子,她的眼睛永远那么清亮,宛如三更天上的凉月,即便受了委屈,心里难过得要死,她的嘴角依然会噙着孩子般烂漫的微笑……
“殿下,殿下……”郎佩在轻轻呼唤他,将他的神思从游离中拉了回来。
“放心,那忘情丹是要予青鸾吃的,吃了忘情丹,她便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除了阿漓,我又怎能允许旁的女子中意我呢?”
阿漓若是知晓有旁的女子欢喜我,怕是会不高兴的吧……
“殿下,他们醒了,或许他们当中有人知道青鸾仙子的去处。”
“可我不喜欢与陌生人说话。”
“那其中有故人。”
“我亦讨厌与人叙旧。”百里弈冷冷地瞄了一眼江寒翁。
“殿下,当初您与树神大人费尽周章,散尽了全身修为方能令阿漓姑娘的魂魄得以往生,如今您与树神大人已有千年未见,或许他有阿漓姑娘的下落……”
“那我们先隐到一旁。”……
待宛筝恢复了神智,第一眼便是找寻那刚刚入梦的美男子,她不确定自己是做了一个梦,还是屋内真有其人,长得这么俊俏的一个人,如果能将真人留在身边,都说秀气可餐,若她天天看着他,必能多下饭吧。找了一遭没寻见,倒在从铜镜中发觉自己一脸焦黑,衣衫皆是火屑燎过的窟窿眼,又瞄见江寒翁跪拜在瞎眼男子面前,气顿时不打一处来,一时片刻儿将那美人忘至九霄云外。
“你好歹毒,不仅下毒谋害自己的妻儿,还想把我们都困死在你的梦境里,真后悔把你从墨弦鸦那里救回来。”宛筝翘着兰花指对着失明男子碎碎念。
“说够了没有?你这狐妖源产何地?本事不小啊,竟诱得我这好师侄差点烧了我的真身。”
承尧脸色变得极其阴沉,眸中多了几分凌厉之色,若不是她与江寒翁探过他的梦境,知其双目被墨弦鸦所伤,恐无人相信他这双犀利的眼睛见不了光。
“这一切与宛筝姑娘无关,是寒翁擅自主张进入师叔梦境。九重天的人都在传,混元老君的大弟子背信弃义,觊觎天后的美色,故而被削了神籍降为土地仙,贬至凡尘守护太极山。”
“那又怎样?”承尧凉薄一笑。
“师父的修为本已到了羽化成仙的境界,却因自幼与师伯相好的缘故,无端地受九重天神仙的责难,至今不能位列仙班,寒翁气不过,想替师父讨个公道故四下寻找师伯的下落。”
“你即已认出了我,大可一剑了结了我,再放出风去是你师父大义灭亲,为天界除了一大祸害,如此行径也算是为你师父升仙之路牵线搭桥了,然,你却反其道而行之,偷入我梦境窃取秘密,说,你究竟是为谁在卖命?”承尧愤怒地举起宝剑,双手各持一柄,直指宛筝和江寒翁的颈上。
小花顿时弓起身子,喉咙处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忠心护主,这灵宠我喜欢。”悠闲地栖息于房梁之上的百里弈对书童露出和风细雨的笑容。
“梁上何人?”承尧雷霆之怒将小书童吓得险些从梁上滑了下来,得亏百里弈拉住他。
“一会儿下去,休说你是我的坐骑,我丢不起神的脸面。”
“殿下是相中了树神大人的灵宠吧。”
二人如霜花飘至几人面前,向众人说明了前因后果,宛筝瞧百里弈的目光炯炯,像是许久不见荤腥的饿狼瞧见了眼神清亮的小鹿:“那青鸾仙子与我倒是有几分相似呢,性情刚烈,不愧是女中豪杰,你若找不到她,我跟着你回玄跻山如何?我不挑食,只要天天有肉与果子吃即可。”
江寒翁呆了一呆,倒不是因为被百里弈打断了与师伯叙旧,而是宛筝一个姑娘家家的与百里弈初见便要跟着人家走,这着实让他的心里有几分不舒服。
朗佩闻言连忙护在主子身前,细心提醒满嘴哈喇子的傻姑道:“玄跻山有玄跻山的规矩,凡进得玄跻山修习仙术的灵宠均不得食荤。”
宛筝揉揉眉心小声嘀咕:“山内不能食荤,山外总可以吧。”百里弈眸中略见歉意:“山外亦不能开荤,不过各种奇珍异果倒是可以管姑娘吃个够。”
朗佩安静地观望着这一切,心内五味杂尘,他对于主子的举动已习以为常,主子向来是不近女色的,左不过是因为阿藜姑娘的真身是只狐狸,有点爱屋及乌,故而对眉眼长得有点像阿漓姑娘的母狐狸有些滥情罢了。
“山中可有冬月果?”
“有。”
“可有甘霖草?”
“当然。
“那蟠桃呢?”她双眼发亮。
“这个……曾闻天后有孕时曾甚喜蟠桃,故而天帝将山中蟠桃树尽数移至了天宫,不过,听闻当初迁蟠桃树之时,有一枚蟠桃掉至了人间,你若实在想吃,我倒是可以带你去寻,只不过那桃子毛茸茸的,看着很是丑陋……”
“无妨呀,我吃桃时都是囫囵着吃,一点桃毛而已嘛,我不怕。”
百里弈不再答话,面上虽然浮着浅笑,眸里却多了几分凄婉。朗佩心下一沉,又来了……
阿漓姑娘生前酷爱食桃子,偏偏是个与桃毛相克的体质,但凡接触桃毛,身上便会起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疹子,殿下每次遇到母狐狸,均要以此试探。
承尧咳嗽两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只见他微微向百里弈颔首道:“鲛王子殿下,老朽的真身是墨弦鸦,与那青鸾本同出一宗,细算起来她也算是老朽羽禽族的晚悲,老朽可识得那小仙身上的特殊香气,不过现下老朽有点家事处理,待清理了这些索事,老朽会帮王子殿下找出那青鸾小仙的下落以报答王子殿下的救命之恩,还劳烦二位静候在旁稍作休息。”
“如此甚好,那便有劳仙者了。”
百里弈在屋内寻了个座位,朗佩殷勤地用袖子抿去上面的灰烬,百里弈坐了上去,淡淡地扫了他的袖口一眼,朗佩识趣地转了个圈,换了身新衣,规规矩矩地立在了百里弈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主人从怀中掏出一只只水煮蛋喂予小猫咪吃。一主一仆安安静静地不说话,宛筝自个留在原地,傻傻地反思,莫不是这美人嫌弃自己个的话多了腻得慌,怎的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呢?为了那颗落入人间的蟠桃,她得识相些,乖巧一点,慢慢地将蟠桃落在人间的位置套出来。
“师父将名利看得极淡,年轻时与师伯交好,并不知你是土地仙,因一次打座入定时游了天宫听了些流言蜚语,才知晓了师伯的身份,他想成仙的唯一目的便是为师叔你洗去冤屈,奈何他老人家本是凡夫俗子,如今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寒翁进入师伯梦境,是想了解师伯的前尘往事,以为师伯正名。”“
你的真身本是一株万年扶桑古树,怎么会归入我太极门下?”承尧的疑惑也是宛筝的疑虑。然而这话像是触痛了所有人的暗伤,气氛一时变得黯寂下来,宛筝瞄了一眼地上的江寒翁,又瞧了瞧百里弈,两人之间仿佛藏着什么秘密,彼此相互忌惮,却又心照不宣。
“这其中的渊源我倒是知道的。说起来这一点倒与承尧君你有些相似。”
一旁静立许久不曾开口的百里弈轻轻道。
“那是很久的过往了,不劳山长大人费心,寒翁自会向师伯解释,很久以前寒翁因触犯了天庭戒律被罚入鬼道,若不是师父出手相救,寒翁左不过一缕游魂而已。师伯可还记得曾赠予师父崔尘一枚长生不老的丹药?”
承尧当然记得,月柠刚薨逝的那几年,他心灰意冷,日日夜夜以酒浇愁,时常在寂寂深夜躺在悬崖上俯看星空,虽然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和月柠一起观星的记忆却是那么鲜活,他喜欢这种感觉,遂时常栖息在崖边不回土地庙,那时有一个上山采草药的孩子怕他摔下山崖,唤他不醒,浸着寒露不眠不休守了他几天几夜。
那个孩子叫崔尘,也算生得眉清目秀,然而承尧替他摸骨却发现那孩子是个短命之人,他心有不忍,便把身上仅存的一颗仙丹送给了他,那颗仙丹本来是要送给自己未出生的孩儿的。然而那孩子却天真地把那仙丹一分为二,要与承尧这个大哥哥有福同享,承尧失意的心被那个孩子照亮了,他想,如果他的孩儿出世,也会和他一样天真无邪吧。
许是太过无聊,他开始关注那个孩子的一言一行,岁月久了,他竟不知不觉地把那个孩子当成了他与月柠的骨肉,并入了太极观成为他的师哥,暗中护佑了他几十年,若崔尘吃了那颗仙丹是可得长生的,无奈崔尘那孩子固执地很,一直将药丸保留。
“贫道带来了这半颗仙丹,请师伯服下,可解除师伯的眼疾。”
“崔尘他到底是信守承诺之人,照如此说来,你师父的那一半仙丹是与你吃了。”
“正是,贫道吃了师父赐予的仙丹,方才忆起前生往事。师父与师伯的恩情寒翁不敢相忘,有关师伯的流言,师父是断断是不信的,师父曾说,您是长生不死不身,早已看破红尘,为人本正直清明,若生生世世背负着背信弃义与喜爱女颜之过,怎能活得欢畅?遂秘密命寒翁调查这个中缘由。方才与师伯打斗之时寒翁说了些混胀话,望师伯海涵,毕竟当时寒翁并不相信您就是师父要找的人。”
“记得从前,师弟从外面抱回一个孩子,因那孩子身体畏热,便将孩子交与北荒深山一猎户人家收养,后来听说那小山村里的几十家猎户皆被黑熊精怪所杀,师弟又将那孩子寻了回来做了观中弟子,那孩子便是你无疑了。”
“师伯口中的孩子正是寒翁,千年之前寒翁还是尊贵的扶桑树神,因儿女私情违了天规,故而被天帝惩罚受天雷之劫,当年贫道的真身被天雷劈得四分五裂,只剩一截残根,后被搁至炼丹房当作药财储了起来,再后来,因缘巧合,寒翁被一粗心宫娥当成木钗戴至发间,因那宫娥跳了诛仙台,寒翁便化作婴孩模样散落在人间荒野,本奄奄一息,承蒙师父所救,服了一半仙丹,方侥幸得以存活。”
承尧的脸上有了许久未见的笑意:“说起来你我倒是颇有些渊源,不过,即便你的真身再尊贵亦不能私自窥探我的梦境,你可知,那萦魄术本是我授予崔尘的,如今却用来对付我,常年有道,礼尚必将往来,如今老朽亦要探一探你的梦境。”
说时迟,那时快,承尧双手环住江寒翁的太阳穴,几丝袅袅的雾气从寒翁的太阳穴逸出,一幅又一幅的记忆画卷在众人眼前平铺,伴随着女子银铃般的欢笑声以及万千林鸟啾啁之籁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