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幕》的故事大纲,可在张爱玲1980年9月的这封信中看到:“不记得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曹禺编写《艳阳天》影片时,非常重视李丽华的旗袍料,天天跟她去选购衣料。我想写他这次来美,使他想起战后自内地来沪,一次影片公司大请客,气氛与心境有相同之点--大受欢迎,同时有点自卫性。当时上海新出了杨绛、师陀等剧作家,他的名作都在战前,有些书评家认为他derivative(欠原创性),太像O‘Neill(Eugene O’Neill,尤金·欧尼尔,美国著名剧作家)。在美国,夏志清等或多或少的属于这一类。他感到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威胁,而经过中共治下的封笔,浪头都结成了冰河,倒保全了他的盛名。也许题作‘谢(竹)幕’。他当主角在台上忽然病发,幕急下,替他遮盖了。上海的几个名坤伶那天宴会都在座,他因为有点迷上了李丽华,没大注意李玉茹。我一时也不会写,先跟你们讲讲,免得又出乱子。当然也不完全是讽刺。”
之后我父亲回信,立即分析曹禺在“文革”前后跌宕起伏的经历,还告诉张爱玲一些轶事:“我直觉这篇文章仍可以写,例如他到美国讲学,到后来实在讲不出来,只好当场表演‘坐飞机’(红卫兵的一种刑罚),才令人啼笑皆非。加上记忆坏,耳朵不灵,得罪了不少人,於梨华同他见过面,他却视而不见。拼命complain(发牢骚)。我想国内没有退休的自由,静默的自由方是他的致命伤!‘谢幕’名极好,干脆实指也无所谓,当然不能称呼他为曹禺,就说他在美国表演‘坐飞机’下不了台,幕就落了都可以。”
张爱玲很快回信说:“关于曹禺的故事,想写他在柏克莱遇见一个fan(粉丝),略有点像李丽华,也有点像李玉茹。午夜深谈,她因为他三十年没能写东西替他伤心,他慨然说:‘只要国家强,人民生活得好一点,牺牲我这点艺术生命算什么?’”
但几年过去,小说依然没有下文。1985年,张爱玲希望写好《谢幕》,把它放进《续集》,又说:“如果等着它出书,越急越是没有。我总尽可能不给自己加压力。”
1988年,我父亲见张爱玲毫无动静,便去信说:“我在翻阅你的旧信,其中有一段讲起你想写《谢幕》,描写曹禺来美后的心理和窘态。这题目很好,构思也好。”随即建议张爱玲把曹禺与另一名剧作家吴祖光合二为一,再加油加酱,“免得读者一看就知是一个名人的caricature(卡通化描写),thinly disguised(只稍作掩饰),就没有什么滋味了”。
最后张爱玲也没有写,原因从她1988年这封信里可以猜到:“《谢幕》小说的主要内容是两个party(派对),战后上海电影公司欢迎曹禺从重庆回来,加大(加州大学)演《雷雨》后的鸡尾酒会。他的私生活我其实一无所知,全部臆测,除了陪李丽华买衣料这件琐事。”我母亲曾说过,张爱玲的“写作态度非常谨严,在动笔之前,总要再三思考,把每个角色都想得清清楚楚,连面貌体型都有了明确的轮廓纹,才着手描写”。既然对曹禺不熟悉,她便干脆不写。
我想,张爱玲也许汲取了《殷宝滟送花楼会》的教训,所以对这类题材特别谨慎。那篇小说,她借用罗潜之这角色来写傅雷,但为了要“掩蔽”身份,用了另外一个人的形象,结果有失真实,把故事写坏了。当然,她也可以明目张胆来写曹禺,像1979年陈若曦用讽刺手法写《城里城外》一样。跟她写曹禺的故事背景很相似,当时钱锺书访美,到了斯坦福大学,陈若曦见过他,不久便写了一个短篇《城里城外》来讽刺钱锺书。但这短篇获得的评价不高,更有人说陈若曦“取小人之径而中伤他人”。对此张爱玲或有所闻,大概觉得明写不是,暗写也不是,唯有放弃。
《爱憎表》
1937年,张爱玲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中学毕业。学校年刊《凤藻》刊登了一张调查表,由当年的毕业生填写自己最喜欢什么,最恨什么等。张爱玲的答案往往出人意表,非常有性格:在“最喜欢吃”的栏目里,她填的是“叉烧炒饭”;最喜欢爱德华八世;最怕死;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常常挂在嘴上的是“我又忘啦!”;拿手好戏是绘画。到1990年,张爱玲在信中跟我父亲提到这张调查表时,称它为“爱憎表”。
这“爱憎表”没有收入张爱玲的文集,也没多少人看过,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才被一位热心人陈子善发掘出来发表。当时张爱玲在编《对照记》,本打算写一篇很长的散文当作附录,称为《填过一张爱憎表》,又简称《爱憎表》。按照她1991年给我父亲的信中所言,这篇《爱憎表》应该是“轻松的散文体裁”,可惜她没有写完。现在我家里有这长文的手稿,很不完整,明显只是草稿,所以我也不准备发表。
1990年,张爱玲来信对我父亲说:“《中国时报》转载校刊上我最讨厌的一篇英文作文,一看都没看就扔了,但是‘爱憎表’填的最喜欢爱德华八世,需要解释是因为辛普森夫人与我母亲同是离婚妇。”若不是张爱玲亲自解说,真的很难想象她喜欢爱德华八世会跟她母亲有关!但问题是,即使知道辛普森夫人跟她母亲一样是离婚妇,而爱德华八世又为了辛普森夫人而放弃皇位,我们依然不太肯定张爱玲为什么就一定要喜欢爱德华八世,中间的逻辑有些留白了。我自己猜,她母亲是离婚妇,所以她对所有离婚妇都分外同情,但一般男人却认为离婚妇只是“二手货”,看不起她们,偏偏爱德华八世却为了别人看不起的货色,而放弃大家都觉得最宝贵的江山,应该就是这种强烈的爱憎吸引了张爱玲吧。
无论如何,“爱憎表”已透露了她对某些大情大性的人物一向都十分仰慕,这也许解释了她当初写《少帅》的原因。在张爱玲眼中,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似乎将浪漫爱情看得比国家大事都更重要,所以《少帅》其实是一个爱情故事,延续着她投射在爱德华八世身上的少女幻想。
《美男子》
在上世纪80年代末,张爱玲曾打算写一部中篇小说《美男子》,更与我父亲二人往来了八封信,商讨其中一些情节,情况就如当年的《色,戒》,只是这次并没写成。
关于《美男子》,张爱玲有一个大纲:一对由台湾去美国的山东夫妇,他们在加州大学读工商管理,毕业后在商行工作,但是觉得为人打工没有前途,最终在洛杉矶开了一间超级市场,生意相当好。这是背景,主线是什么呢?据张爱玲说,“美男子被许多做明星梦来LA(洛杉矶)的少女看中,小说写他离婚经过与离后情形”。我想,“美男子”这题目应该有双重意思,像《色,戒》(Spy Ring)都是一语双关,既指间谍圈也指间谍的戒指,“美男子”既指在美国的男子,也可以指俊美的男子-否则又怎会被许多少女看中呢?
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张爱玲心目中的美男是什么样子的呢?《小团圆》中的九莉对燕山说:“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而书中对燕山的形容是“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照一般说法,燕山的原型就是桑弧,真是这样吗?符立中曾指出,桑弧“肤色深,除却两道浓眉,相貌平常”,而孤岛时期最红的男星刘琼则英俊得多。刘琼外号“中国的葛雷哥莱毕克”(即格利高里·派克),个头高高,且肤色白皙、五官深邃,跟燕山的外形更吻合,所以符立中认为燕山是刘琼才对。我自己则相信,燕山只是一个合体,外形可能根据刘琼,与女角的关系则根据桑弧,再加一点虚构,像《色,戒》中的王佳芝,只是张爱玲根据不同素材合成出来的角色而已。
再说说《美男子》,那个故事是从哪里来的呢?她没有说。我偶然在张爱玲的遗物中找到一本《皇冠》杂志,1974年11月总号249第42卷第3期,其中第58页有人放了一张小纸头。那页是一篇励志散文《奋斗求存》,作者钱歌川,有这样一段文字:“有一对中国夫妇博士,找不到工作,索性放弃谋事的企图,到华埠去开了一间商店,倒也生意兴隆,在学术战中虽告失败,而在商业战中却成功了。”应该就是这段文字,启发了张爱玲写《美男子》。
巧合的是,我70年代在美国,也遇到过类似的“美男子”。我表姐有个朋友,研究固态物理学,因为得不到大学终身教职,便转行买了三间快餐店的经营权,想不到竟发达了。那快餐店叫麦当劳,当初还没有什么名堂。可见这类故事很普遍。我怀疑张爱玲也可能在杂货店认识这样的人,但跟他们不是很熟,对工商管理也不在行,所以没信心去写。
结果我父亲去信,给她讲解了工商管理的性质,还列举了50年代他姐姐的事:“50年代我姐姐和姐夫在旧金山开了一家小型杂货店,苦不堪言,因为用不起工人,人力劳动就把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不用说别的,把一纸箱牛奶或咖啡从门外搬到架子上去就要你好看。做了几个月,勉强把自己的膳宿赚出来,后来以贱价让掉了。”张爱玲得到启发,便自己凭想象补充细节。我父亲更不断鼓励张爱玲:“这篇小说一发表,立刻会有一高潮,因为题目通俗而讨好,可以在《皇冠》和联副(《联合报》副刊)同时刊出,必可轰动。”又说:“《美男子》值得写,慢慢来好了,不必性急,到了我们这age group(年龄组别),一切都要慢半拍。”
这是1990年的事,也许他们太慢,已经来不及写了。
宋淇对张爱玲的文学影响
如果说我父亲对张爱玲的创作真有什么影响,我觉得他担任了两个角色,一是协助者或顾问,为张爱玲提供参考资料,如有关郑和的小册子、《美男子》的工商管理常识等,也会评论她手稿的写作优劣。他们中间也会一起“度桥”,构思故事,但除了《色,戒》,我父亲很少会参与得那么多。张爱玲在美国用英文写的《雷峰塔》《易经》就跟我父亲没什么关系。即使写电影剧本,也是张爱玲自己选择的,她寄一个大纲来,问我父亲好不好,如果行,那么就开始写。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父亲的另一角色,可说是编辑或经纪人,想保障她的权益,也时时想给她曝光的机会。例如外面有些人“出土”了张爱玲的旧作,我父亲便觉得要帮张爱玲的作品结集,保护她的版权。文集编好,他会催促张爱玲写序,例如《续集》的那篇序,张爱玲因为不断搬迁而写不出来,结果我父亲便替她写,让书顺利出版。至于他自己写的《私语张爱玲》,当然也是旨在推广张爱玲,希望读者不会忘记她。
张爱玲的作品,好的当然要归功于作者,坏的也是她的责任。我现在讲我父亲对她的影响,不是想标榜他成什么军师,因为他向来为人低调,根本不会希罕这类虚名,换了是他,一定是只字不提的。但我应该为了避嫌而抹杀他吗?你会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我只是觉得,我身为宋淇的儿子,也是张爱玲的文学遗产执行人,掌握了这么多第一手文献,有责任向公众交代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实,让文学史家能根据更准确的资料对张爱玲和宋淇做出公允的评价。
一个“一点都不美丽的误会”
夏志清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出版后,有两种明显的意见。一方面有人说此书揭露了张爱玲在美国生活窘迫的细节,侵犯了她的隐私。有读者说:“张爱玲是爱面子的人,请给她留一点面子吧!别总想着稿费。”另一方面有人说此书对“张学”研究有重大的史料价值。夏志清解释他出版张爱玲信件,是“为了说出真相”,而事实真相是学术研究的基础,不是一两个网民不管有理没理,只坚持说“反正我知道张爱玲就是这样”就够的。
什么是“张学”研究?这个专题当然包括学术论文。曾经有人搜索过大学论文资料库,结果找到五千五百多篇有关张爱玲的论文,数量仅次于鲁迅。“张学”也包括其他在学术期刊、书籍、杂志、报纸、网络刊登的报告与文章。当然不可能篇篇研究论文都是真知灼见。例如一位大学教授在香港开了一个讲座,报告她看了张爱玲1966年、1968年和1994年的照片后,确定张爱玲晚年在眼袋处做过整容手术。这种学术研究题目不见得是人人都可以接受的。
但有一些学术研究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些研究的结论可以影响对一些作品的评价,甚至对作者终身成就的评价。我现在要仔细地讨论两本书:《秧歌》与《赤地之恋》。因为对它们的评价已影响到对张爱玲的总体评价。
曾经在网上看到一段材料,据说是摘自某大学的教材:“张爱玲于1952年移居香港并供职于香港美国新闻处。这期间她为《今日世界》杂志写的两部长篇小说《秧歌》《赤地之恋》……在艺术上也被认为是‘坏作品’;其艺术上的‘致命伤在于虚假,描写的人事情景,全都似是而非,文字也失去了作者原有的光彩’。”换言之,这一代学子就被灌输了这种文艺价值观。
这个说法是否正确?这一段文字里面有些是客观事实,如“供职于香港美国新闻处”。有些则是主观意见,如“文字也失去了作者原有的光彩”。前者可以核实,如参考历史文献,或当事人的回忆,其中当然包括作者与他人的来往信件或面谈。后者则是见仁见智。我会梳理一些已经公开的资料,并首次揭露一些新资料,如张爱玲本人对事件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