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对张爱玲的看法又如何?我们可以参考安迪的文章。安迪去访问钱锺书时,问他对一些作家的看法,谈到了张爱玲,钱对她评价不高。但是1979年钱锺书访美时,明明对学者水晶讲过:“She is very good,她非常非常好。”为何对安迪又是另一套口吻呢?安迪当时也立刻质疑,钱锺书说他回答水晶的提问时的确曾夸过张爱玲,原因是“不过是应酬,那人(指水晶)是捧张爱玲的”。
我家里有幅钱锺书与水晶合影的照片,相片中水晶抓住钱的手不放。水晶随后将这照片寄给张爱玲,她又寄给了我父亲,并加上寥寥数语:“钱锺书出国好像没经过香港?水晶跟他合拍照片,寄了一张给我,比报上的清楚,真不见老,转寄给你们,不用还我了。”
父亲凑巧是钱锺书和张爱玲的共同朋友,他给钱锺书写信,有时不免提到张爱玲;写信给张爱玲时,自然也会提及钱锺书。有一次父亲跟张爱玲谈及卞之琳-写给张爱玲的信中指名道姓,但他和钱锺书通信时多数只戏称他为“鱼目诗人”,先批评他国语坏,英文满口南音,跟外界情形完全隔膜,所以访美和来港时做的演讲都反应极差。信中说:“他对夏志清大献殷勤,因为如志清不帮忙,他未必出得成。钱锺书云:他对志清publicly excommunicate,privately communicate.(请不要告诉别人。)钱非常看不起他。”
我查看钱的原信,果然有此一段:“志清亦已半年无只字;《围城》重印前言已被《文汇报》月刊索去先发表,文中坦白致谢志清,稍不同于卞某之流public excommunication,private communication。自信尚算得有骨力者。”所谓“public excommunication,private communication”,字面义即“当众逐出教会,私下保持联络”,是钱氏文字游戏。
1979年,我父亲写信给张爱玲,提及钱锺书访美情况:“钱抢尽镜头……出口成章,咬音正确,把洋人都吓坏了。大家对他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志清、水晶都各写长文大捧。我起先有点担心,怕为钱惹祸,但钱如此出风头,即使有人怀恨,也不敢对他如何,何况钱表面上词锋犀利,内心颇工算计,颇知自保之道。”
我父亲和张爱玲都研究《红楼梦》,杨绛也曾经写过有关《红楼梦》的论文,所以他们之间的通信也很自然地聊起“红学”。钱锺书在1980年2月2日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兄治红学之造诣,我亦稍有管窥,兄之精思妙悟,touch nothing that you don‘t adorn(触手生辉)……弟尝曰:近日考据者治《红楼梦》乃’红楼‘梦呓,理论家言Red Chamber Dream (红楼梦)乃Red Square Nightmare (红场梦魇)。此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
何谓“红场梦魇”呢?这应该是嘲笑某些人将西方文艺理论硬套在《红楼梦》之上。钱锺书在后来一封信上曾说:“国内讲文艺理论者,既乏直接欣赏,又无理论知识,死啃第四五手之苏联教条,搬弄似懂非懂之概念名词,不足与辩,亦不可理喻也。”
之后父亲便回信说:“锺书先生所言红楼梦魇和呓,足以令人深省。手抄本各本一字一句,此异彼同,争来争去,必无结果,所以有人研究版本,我就建议用红楼梦魇为书名,可见所见略同,不过先生是英雄,下走则为狗熊耳。”
父亲说的“有人”,自然是张爱玲了。她的《红楼梦魇》在1977年出版,自序说:“这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我寄了些考据《红楼梦》的大纲给宋淇看,有些内容看上去很奇特。宋淇戏称为Nightmare in the Red Chamber(红楼梦魇)。”父亲为什么不指名道姓,而只隐晦地说“有人”呢?他大概是猜到钱锺书看不起这类琐屑的考据,便无谓提及自己另一个好友的名字了。这亦看到父亲的世故。
果然不出所料,钱锺书下一封信便对这类考证者冷嘲热讽:“《管锥编》第三册1097-8页即隐为曹雪芹诗而发(拙著中此类’微言‘不少);illiterate knaves conspiring with learned fools,又不仅曹诗而已。此间红学家有为’红学梦呓‘者,有为’红楼梦魇‘者,更有为’红楼梦遗‘(nocturnal emission)者,有识者所以’better dead than Red‘。一笑。”
这里的“illiterate knaves conspiring with learned fools”,在《管锥编》有一句相对应的文言,即“不读书之黠子作伪,而多读书之痴汉为圆谎焉”。至于“better dead than Red”(宁死不红)是美国流行语,dead与red押韵,意思是美国当时有人反共,美国人说宁愿死,都不加入共产党。故钱锺书引用此语,说宁愿死都不去研究《红楼梦》。
我看过《管锥编》那两页,表面是评论“关羽张飞能画”之说穿凿附会,但主旨不外乎说“稍解文词风格者到眼即辨,无俟考据”,又嘲弄那些拘泥于年月考据的学者为“闻乐之鸟兽”。如此说来,研究版本考据的张爱玲在钱锺书眼中又算不算“鸟兽”呢?钱锺书当然不会向父亲明言,他只会叫父亲看《管锥编》,信中即使提到“红楼梦魇”也可以当成俏皮话,究竟是泛指一般版本学者,抑或实指张爱玲呢,一切就全凭读信者想象了。我觉得这类文字游戏很精彩-怎么可以当着一个朋友面,似有还无地嘲弄他另一个朋友呢?也许钱锺书在这里做了一次完美的示范。
事隔一年,父亲在1981年5月22日致函钱锺书时,终于直接提到张爱玲:“读《红楼梦》者必须是解人,余英时其一,张爱玲其一,杨绛其一,俞平伯有时不免困于俗见,可算半个,其余都是杂学,外学。”
父亲认为《红楼梦》的解人,数来数去就只有三个半,他这次把杨绛和张爱玲并列,又是否会招来钱锺书责难呢?杨绛又会否跟我父亲说“你怎么把我和张爱玲放在一起捧啊”?结果没什么戏剧性,也是意料之内。钱锺书的回信只若无其事地讲别的话题,对于父亲的红学界“煮酒论英雄”,他则只字未评。
究竟钱锺书和杨绛是否真如网络传闻中那么瞧不起张爱玲呢?你不可能在父亲和他们的通信中找到真凭实据,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些蛛丝马迹而已。但我家中有一本书,大概很少有人知道,那本书叫《浪漫都市物语:上海、香港’40s》,1991年出版,是一部日文的现代中国文学选集,而合著者正是张爱玲和杨绛两人。杨绛当年一定是同意这安排的。换言之,如果杨绛真说过张爱玲“下三滥,她的东西我从来不看,恶心死了”这种话,那么要她跟张的作品辑成一书,这又让她情何以堪呢?
月旦文坛学界人物
父亲和钱锺书每谈到不甚喜欢的人时,都会给那人起一个诨号,例如鱼目诗人、打手心或花岂洁等。但钱锺书也不是逢人便骂的,有些老友和后辈,他私下也曾大加赞赏。当然,有几分只是出于客气,具体情况那就不得而知了。
例如柯灵,张爱玲曾在《小团圆》中影射他在公交车上对自己性骚扰,但在钱锺书眼中他却是另一种人。1981年,钱给我父亲写信说:“贵校于本月下旬将举行‘抗战时期文学讨论会’,老友柯灵君亦在邀请之列,人极诚笃敦厚,水深火热,从未出卖任何人(渠主编《万象》《周报》,认识人多极),与愚夫妇多年交好,亦怒庵(傅雷)至交(怒庵在《万象》上曾发表文章),久闻尊翁春舫先生及兄大名,弟特乐为介绍。”
字下有线的内容在信中都是钱锺书自己逐字打圈的,作为强调。可见他确实视柯灵为好友,否则绝不会这样做。
钱锺书对一些后辈的态度远较对他的同辈温和。他评余英时是这样的:“余君英时之中国学问,博而兼雅,去年所晤海外学人,当推魁首,国内亦无伦比,颇有书札往来。”评黄国彬:“国彬先生撰著,弟曾读过,极佩才识,论拙著文,语多溢美,弟读之惭惶,亦老朽而未丧廉耻之心,尚知惭愧也。”
父亲曾寄刘殿爵译的《论语》给钱锺书,那时父亲在信中说了一件逸事:“刘殿爵到英国,发现在港大所学之英文完全错误,第一件事就是将之unlearn(丢掉),然后从头学起。酷爱读字典,每新出一种字典,必从A阅到Z,其英文用字之精确,修改英国学生之习作令他们大惊失色。”最后更说:“此人为学者中之隐侠,不可轻视。”仿佛在写武侠小说。
钱锺书回信时评刘殿爵:“刘先生译《论语》,已快读其序文一过,真深思卓识之通人,岂仅移译高手而已!书前介绍未言其生年,想极四十许人;才不可及,年更不可及也!”
有一次,是1982年,他们讨论起学界接班人的问题。父亲是爱才之人,在信中便表扬了几位后起之秀,也语重心长地评论了学界大势:“中国年轻学者中尚一时无人可以接承志清和英时两兄之成就。所谓接班人不是不用功,不是没有才能,但时代不同,背景不同,所受训练亦不同,欲发扬光大前贤之业绩则为另一回事。余国藩有神学与比较文学之根柢,通希腊、拉丁古典文艺,且具旧学渊源,所译《西游记》有时仍需刘殿爵教授审阅。李欧梵最近为芝加哥大学挖去,原随费正清读中国现代史,近改修现代文学;人天分极高,文字亦潇洒,尚有待进一步苦修方可成大器。其余诸子或有一技之长,或徒有虚名,自郐以下,更无论矣。柳存仁兄曾云:寅恪先生之后有谁?默存先生之学现又有谁可获其心传?我们都已愧对前辈,谁知我们以勤补拙得来的一点粗知浅学都难以觅到接棒人。目前流行电脑、传播,文学则唯结构派马首是瞻,趋之若鹜,令人浩叹!”
钱锺书的回复也很发人深省,尤其是说名利也可摧毁人才:“今晨奉长书,循诵数遍,为之慨叹。生才难,而育才成器更难,饥寒挫辱以及富贵名利均为Cyril Connolly3所谓‘Enemies of Promise’也。无以为生,不得世知,固如严霜之杀草;过早享盛名,发大财,亦如烈日之蔫花。窃怪兄历数当世才士,而未道己身,虽君子谦谦,然非当仁不让之旨,固敬代兄屈一指焉。”
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对话了,像看《神雕侠侣》最后的华山论剑,当年的张君宝现在也理应变成了张三丰,但他们的接棒人真的出现了吗?学风又是否每况愈下?这些也许都很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