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汉口。
六月下旬的一天,临近中午时分,天气很有一些闷热。
在三民路上临街一间废弃房屋的屋檐下,周凯正背靠着墙根眯睡,他的面前竖放着一个木牌子,牌子上写着“跑腿打雜”。
周凯正做着一个美梦,他梦见自己找到了秋芳,两人正拉着手一起去找他的干爹,也就是秋芳的父亲,准备让他干爹定个良辰吉日,把秋芳嫁给他当媳妇。
“干爹!”周凯在朦胧中轻声喊道。
而他梦里的干爹也笑吟吟地向他走来,并亲切地抚摸着他的脑袋。
忽然,他干爹从身后拿出一个肉饼递给他,周围顿时香气四溢。周凯大喜,他赶紧伸手去接那个肉饼,可他干爹却迟迟没有松手。
“干爹!”周凯又喊了一声。
但他梦里的干爹非但没把肉饼给他,还转身就离开了,只留下周围一阵浓郁的肉香。
周凯大急,他想朝干爹追去,却感觉怎么也迈不开腿;他又想让秋芳拉他一把,转眼一看却发现秋芳也不见了。
周凯又想大声呼唤秋芳,但就在这时他却感觉有人推他:“喂,醒醒!”
周凯睁开眼睛,才明白刚才是南柯一梦。而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微笑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带着黑色绅士帽,一手拿着一个木箱和一把雨伞,另一手却把一个肉饼递给他。
“醒啦?”那男人笑道。
周凯愣了一下,待确定眼前的肉饼就是送给自己的之后又满心欢喜。
“谢谢大哥!”他几乎是将那肉饼抢到手的,接着马上就咬下一大口,仿佛生怕眼前的男人会像他梦里的干爹忽然消失一般。
果然,饼一入口,满嘴香甜,周凯已经忘记上次吃到肉饼是什么时候了。
“梦到干爹了?”那男人将木箱和雨伞轻轻地靠墙放着,蹲下来看着周凯狼吞虎咽的样子。
周凯嘴里嚼着肉饼口齿不清地答道:“嗯。大哥是想雇我吗?雇我的话就可以不要跑腿钱了。”
周凯也不傻,如果别人找他不是有事,又怎么会平白无故送他一个肉饼?况且这个肉饼可不便宜,能顶好几个包子了。
“不急,你先吃,吃完我再交代你去办点事。”那男人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了起来。
“好。”周凯也没客气,心道这么好的雇主实在少见。
“你叫什么名字?”
“周凯。”
“多大了?”
“快十六了。”
“十六……”那男人听到周凯报出年龄停顿了一小会儿,接着又说道:“也不小了!那你家里人呢?”
“他们……失散了。”想起家人,周凯眼神一黯,一下子就觉得肉饼不香了。
“失散了也许是好消息呢,小兄弟,多往好的想想吧!”那男人吐出一大团烟气,又拍了拍周凯的肩膀。
“恩。”周凯明白眼前男人的意思,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失散至少代表着还有活着和重聚的希望,而不少他前一天还见到活生生的人,往往第二天就会无辜地惨死在鬼子的屠刀之下。
“你有通行证?”
“有。”周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因为在打仗之前他的家境还算殷实,逃难时身上还有一些钱,来到汉口之后就花了大价钱从一个白俄人手里买来了通行证,这才避免被赶到难民区里,而且他那个通行证还有日本海军特务机关武昌分室的印章,可以畅行无阻出行于武汉三镇。
“难怪。”那男人又看了一眼周凯的牌子,在到处是日本宪兵以及汉奸狗腿子的大街上,有了通行证跑腿打杂才方便。
又过一会儿,那男人看到周凯把肉饼吃完才指着西面问道:“前面汉正街是不是有个乾元茶馆?”
周凯想了一下答道:“是有个叫乾元茶馆的。”
“你从汉正街走一趟,就跟平常一样走,然后随便再从哪里绕回来,但不要原路返回,我在这里等你,好吧?”那男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一圈。
“那去汉正街干什么呢?”周凯没听明白,他感觉眼前的男人好像没吩咐做什么事。
“什么也不用干,就走一趟,看到有什么跟平常不一样的就在心里记下来,回来我会问你。”那男人吸完最后一口烟,才将快要烧到手指的烟头扔掉。
“那……好吧。”周凯虽然不明白那男人的目的,但他也把话听全了,对于雇主的要求,只要不是卖命,他照做就是。
然后周凯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就朝着汉正街的方向走去。
那男人目视周凯走远之后,竟然提起木箱和雨伞,走到不远处找了一个隐蔽之处藏了起来。虽然之前他在暗中观察良久,又经过一番试探之后他觉得周凯不像是日本宪兵或者汉奸宪佐们的小狗腿子,但为保证万无一失,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那男人是军统武汉站站长朱若榆,这次来却是奉总部的命令与军统武汉区前区长李国深接头,接头地点正是乾元茶馆。李国深在去年底因司机丁子璜的出卖被日本宪兵队抓住,随即投敌叛变,导致在武汉潜伏的军统特工们几乎全军覆没,他朱若榆也是在危急之时提前嗅到一丝不对,才侥幸逃脱了宪兵队的搜捕,但在武汉潜伏的军统人员却损失了十之七八。之后武汉区就由区改站,并被升为军统总部直属站,而他朱若榆被任命为新的站长。
李国深叛变后在日军武汉宪兵司令部担任顾问,但他却在不久前秘密联系上了军统总部,称愿意在敌营中重新为国效力,以将功折罪,而且他自称手中握有重要情报,希望总部尽快派人去取,同时还希望军统能给他提供一部电台,好在日后保持联络。
但由于时间紧迫,军统总部来不及从重庆派特派员,情急之下才决定派朱若榆亲自试探李国深,因为如果李国深是真心悔过,那他在敌人内部起到的作用将是不可估量的。而为保密起见,军统总部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此事在武汉站也仅限于朱若榆和他的机要秘书知道。
军统总部能给李国深一个机会也是有两点原因的:第一点就是与众多汉奸主动投敌的情况不同,李国深是在被司机出卖后被迫投敌的,所以军统总部才愿意相信李国深还存有一丝报国之念;第二点是李国深略加描述自己手中的情报之后,军统总部就明白这个情报的价值确实很高。
但军统总部也考虑了此行的风险,万一李国深是诱饵的话,朱若榆很可能会十死无生,所以军统总部也特许朱若榆在被捕之后假意投敌,待敌人放松警惕后再伺机逃脱归队。
但朱若榆却绝不允许自己投敌,哪怕是假意的,他不愿在日寇之下屈居苟活,在他的词典里,不成功就是死,绝没有投敌二字。
而为了在绝境时不被活捉,他特意准备了好几个后手,比如他衣领角藏的零点零五克剧毒氰化物就是其中之一。
但也为了谨慎起见,朱若榆还是命令几个直属属下在今日变换藏身地点,并特意强调一旦有任何关于他被捕的风声,永远停止与他接头。
朱若榆正思索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却没注意乌云已经升上天空,遮蔽了太阳,在一阵雷鸣电闪之后,老天竟然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
武汉的天气多变朱若榆早就已习以为常,他在夏天出门时也喜欢随身携带一把雨伞,但这也不是他个人的喜好,不少老汉口人在夏天都有出门带伞的习惯。
约摸二十多分钟后,周凯冒着雨从另一条路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朱若榆见周凯是独自一人,身后也无人跟踪,才撑起雨伞朝周凯走去。
“大哥,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周凯一边抹着头发上的雨水,一边笑道。
“当然不会,刚才看到那边有个熟人,我就过去聊了几句。怎么样,汉正街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没有啊,就跟以前一样。”
“日本兵多不多?”
周凯侧头想了一下才答道:“恩……只看到两个。”
“那乾元茶馆呢?”
“茶馆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周凯答道。因为以前朱若榆提起过乾元茶馆,所以他就多看了一眼。
“嗯。”朱若榆认为还算正常,因为此时正值饭点,茶馆就应该没什么人。
周凯想了想又补充说道:“而且茶馆附近的几个小摊都在,卖包子的,卖豆腐的,还有挑着担子卖敲糖的,我看都不是生面孔,不过这会儿下雨,应该走了不少。”
“好,干的不错!”朱若榆笑道。这些情况他事前并没有叮嘱过周凯,没想到周凯都注意到了。
“这是应该的。”周凯听到表扬也很欣慰,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
朱若榆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和五元钱递给周凯说道:“我这里有一封信,如果下午我还没有来找你的话,三天以后你就把信送到新民路上的李记裁缝店,信给老板,送到之后老板还会请你吃一顿饺子,这五元钱是你的报酬。”
“大哥,五元钱太多了,而且我刚吃了你的肉饼。”周凯收下信封,却没收那五元钱,因为那是一个劳力三天的工钱,他虽然只是个跑腿的混混,但也有自己的原则,不会随便多收人钱,尤其是朱若榆这么好的雇主,他半年都不会碰到几个。
“收下吧,我没有零钱,多的算给你的小费,再说你还得在这里等我呢。”朱若榆把钱抖了一下,示意周凯赶快收下。
那封信是朱若榆写给父母和大哥大嫂的诀别信。李记裁缝店的老板是他沔阳的一个同乡,却不属于军统人员。而因为怕万一有事牵连到这个同乡,朱若榆平时从来不去登门拜访。
“那好吧,谢谢大哥!”周凯不再推辞,并朝着朱若榆鞠了一躬。
“嗯,记住我的话。”朱若榆撑起雨伞,提着箱子就朝乾元茶馆走去,因为接头的时间也快到了。
由于下雨的缘故,路上行人稀少,甚至连巡逻的日本兵也不见一个。朱若榆一边走,一边不动神色地观察着街面,一直走到乾元茶馆附近时,也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周围商家照常开门迎客;邻居窗户紧闭也能理解,毕竟天下着雨;可惜游担们都避雨去了,要不然他随便找两个货郎聊上几句会更放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