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逃走所引起的一场风波过去之后,疯人院又恢复了平静。在大筒间、小房间和走廊里,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厨房里那个可怜的打杂孩子还没睡。他几乎从来没法睡,因为他的肚子老饿着,整夜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小香蕉也好,追小香蕉的人也好,他一概不放在心上。连对如今站在广场中央、面对着疯人院的那个古怪小伙子他也毫无兴趣。这个小伙子,说真格的,个子不怎么高大,还可以说是相当矮小,他开始唱歌了。
打杂的孩子一边啃着土豆皮,一边看着他,摇着头,心里说:
“这家伙真发疯了。没见过有唱小夜曲不对着漂亮的姑娘,却对着疯人院的。不管他,反正这是他的事。
不过他的嗓子真棒!我敢打赌,看守这就要去抓他了。”
可看守们追瘸腿猫没追着,累坏了,这会儿正睡得死死的,像石头一样。
小茉莉先是轻轻地唱,试试嗓子,现在他越唱越响。那打杂的孩子张大了嘴巴,连土豆皮也忘了吃。“听着他唱,连肚子也几乎不饿了。”
他正打窗子里往外看,就在这时候,那窗子的玻璃一下子碎了,玻璃碎片差点儿削掉了他的鼻尖。
“哎呀,是谁在扔石头块呀?”
紧接着,这座阴森森的大楼的四面八方,从楼下到楼顶,一层一层,玻璃开始一块接一块地往下掉。看守们跑到大筒间和单人房间里去看,还以为是关着的那些人造反了,可是一看,他们不得不马上改变想法:关着的人醒的确是醒了,不过看上去都很安静而满意,正在欣赏着小夜曲。
“那么,这都是什么人把玻璃给打破了呢?”看守们嚷嚷起来。
“不要吵,”四面八方都有人回答说,“让我们听唱歌。玻璃关我们什么事。它们又不是我们的。”
接着铁窗栏杆也开始支离破碎了:铁栏杆像火柴杆似的折断,从窗上掉下来,噼噼啪啪落到下面的水渠里,沉到了渠底。
疯人院院长听说出了事,浑身一阵哆嗦。
“我这是冷得发抖。”他对秘书们解释说。可他的心底里是在想:“地震了。”
他马上叫来他的小汽车,对别人说是去向大臣报告,实际上是溜之大吉,把疯人院扔下不管,逃回他郊外的别墅去。
“什么向大臣报告,”秘书们气得发疯,心里说,“他不是去找大臣,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溜走……那我们就该像耗子在耗子笼里那样等死吗?这可不行!”
于是他们有的乘汽车,有的步行,一个接一个地跑过了吊桥,守门的转眼间就连他们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天差不多快亮了,一线灰蒙蒙的光出现在一家家的屋顶上。对于小茉莉来说,这几乎是一个信号:唱得更响些吧!
真该听听他当时是怎么唱的。声音一个劲儿地从他的嘴里冲出来,就像地下火冲出了火山口。疯人院里所有的木门都变成碎片飞向四面八方,铁门七弯八扭,都已经不能算是门,门里关着的人全都高兴得又蹦又跳,跑到外面走廊上。
警卫、护士、看守一个接一个地冲到屋外,跑过吊桥,奔到广场上。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都想出来,他们在疯人院外有要紧的事要做。
“我得给我那只狗洗头。”一个说。
“有人请我到海边去玩几天。”另一个说。
“我还没给红金鱼换水,我怕它们会死了。”
他们说假话都说惯了,因此没有一个人肯直截了当地说他们害怕了。
总而言之,疯人院里一下子连一个工作人员也不剩,只除了厨房里那个不幸的打杂孩子,他手里拿着他那块白菜梗,张大了嘴。他的确不饿了,一生当中,第一次感觉到脑子里像掠过了一阵清风,产生了一种令人愉快的想法。
在大筒间里,罗莫莱塔第一个发现所有的看守都逃光了。
“咱们也逃走吧,还等什么?”她对玉米老大娘说。
“这是不合规定的,”玉米老大娘回答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规定却是跟咱们作对的。好,咱们走吧。”
她们手挽手走到楼梯那里,楼梯上已经有一大群人在飞奔下楼。声音吵得可怕,可是在成千个声音当中,玉米老大娘一下子就听出了她那几只小猫的叫声。反过来,瘸腿猫的这七名学生也已经在成千人当中认出了自己主人高高的头和很凶的脸,喵喵地叫着,马上从四面八方扑到玉米老大娘的脖子上来。
“好,好,”玉米老大娘噙着泪水说,“咱们这就回咱们的家去。一,二,三,四……七只都齐啦?七,八!还多了一只。”
不用说,多出来的这一只就是善良的汪汪,在玉米老大娘的怀抱里它也待得下。
小茉莉已经停止了歌唱,问所有出来的人见到瘸腿猫没有,可是谁也说不出来。这时他真忍耐不住了。
“里面没有人了吗?”他叫道。
“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人们回答说。“那你们现在看着。”
他像潜水员要沉下水去时那样吸足了气,用两只手掌围着嘴,使全部声音保证直奔一个方向,然后放开嗓子大叫一声。要是火星和金星上有人,而这些人又有耳呢!
朵的话,那他们一准也能听到他的声音。
诸位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整座大楼就像遇到旋风,一下子摇晃起来:屋顶上的瓦片和烟囱像小天使似的向四面飞走。接着从顶层开始,墙歪斜了,晃动了,惊天动地地轰隆一声坍落下来,填满了水渠,把水溅到了四面八方。
这个场面总共只持续了一分钟:顶清楚的是厨房里那个打杂的孩子,直到关着的人都逃光以后,他还留在那里。他总算及时跳出窗子,三扒两扒地游过水渠,爬上岸来到广场上,就听见身后整座大楼哗啦一下塌下来了。
整个广场响起了“万岁”的欢呼声。这时候太阳升起来了,虽然谁也没有跑去叫它说:“快出来吧,要不你就错过这场景色了。”
小茉莉被人们托起来凯旋了,连记者也来不及挤到他面前去问他印象如何。他们只好满足于采访垂着眼站在一旁的卡利梅罗。
“难道您没有什么话要给《标准假话报》讲一讲吗?”记者们问他说。
“喵。”卡利梅罗转过身来,用背对着他们回答说。
“很好,”记者们说,“您是目击者之一。您能给我解释解释,怎么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吗?”
“喵。”卡利梅罗又叫了一声。
道的能力。
“妙极了。我们一定要辟谣,疯人院根本没有塌下来,疯子也没有满城乱跑。”
“可你们要不要知道,”卡利梅罗忽然脱口说出话来,“你们要不要知道我是一只猫?”
“您是说您是一只狗吧,既然您喵喵叫?”
“一只猫,一只猫。我是猫,我捉耗子。好了好了,现在我看透你们了:随你们怎样想躲起来,可碰到我就逃不掉。你们是耗子,马上就要在我的爪子下送命。喵!你们骗不了我!”
卡利梅罗说着猛跳起来。记者们好不容易才来得及把钢笔藏进口袋,跳进他们的汽车。可怜的卡利梅罗趴在地上拼命地喵喵叫了一整天,直到一个富有同情心的过路人把他拉起来,送进了医院。
一个钟头以后,《标准假话报》出了号外。头一版整版用斗大的字印着一个标题,写道:
男高音小茉莉又一次失败:
未能用歌声把疯人院震塌下来。
报纸的主编心满意足地搓着手说:
“这个辟谣新闻写得好极了。今天至少可以销售十万。
“怎么!”主编大叫起来,“一份也卖不掉?人们读什么啦,读日历吗?”
“不,主编先生,”一个最大胆的报贩回答他说,“日历也没有人再要读了。十二月叫八月,这种日历他们干吗要读?难道只要把月份改一个名称,人们就会觉及丑恶。
得暖和了吗?出了大事情啦,主编先生。人们当面笑我们,建议我们把这些报纸拿来折纸船。”
正在这时候,主编的狗跑进他的办公室,它独自在城里了一圈刚回来。
“喵喵,来吧,喵喵。”主人随口叫它。“汪汪!”狗回答说。
“什么?你汪汪叫!”
狗对他的全部回答就是:高兴得尾巴直摇,汪汪汪叫得更加起劲儿。
“这可是世界末日到了,”主编擦着脑门上的汗大叫起来,“地地道道的世界末日。”
不过这只是一切假话的末日。疯人院一塌倒,已经一下子使千千万万的人都说起真话来,狗汪汪地吠,猫喵喵地叫,马咴咴地嘶鸣,完全按照动物学和语法的规则办。真话像是会传染的东西一样传播开来,现在绝大多数居民都传染上了。店老板们已经动手更换他们货品的标签。
一个面包师傅摘下他那块写着“文具店”的招牌,把它翻过来,用一块炭在上面写上“面包店”三个字。一大群人马上在他的铺子前面围拢来,拍手叫好。
可是更多的人却聚集在王宫前面的大广场上。带头的是小茉莉。他放声歌唱,人们听到他的歌声,从城里各区,甚至从近郊赶来了。
贾科蒙内国王从他的房间的窗子里看到这盛大的游行队伍,高兴得直拍手。
“快来,快来,”他大声吆喝,让宫廷官员们都跑过专制者的愚蠢无时无刻不在来,“快来,我的子民百姓想听我发表演说呐。瞧他们都集合在外面,要向我庆贺了。”
“可是庆贺什么呢?”宫廷官员们你问我我问你。
诸位也许会觉得奇怪,不过他们确实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探子们不是跑回王宫来报告,而是已经分头跑去给自己找个藏身之所了。
只有贾科蒙内王宫里的猫还在继续汪汪叫:在整个王国里,它们是最后几只不幸的猫。
本韦努托为了美好而牺牲,瘸腿猫也失踪了,小茉莉决定利用自己的歌声也为大家做些事情,他终于利用歌声救出了疯人院里所有的人,当然包括那唯一的“真正的疯子”:卡利梅罗。而最具讽刺的是,卡利梅罗因猫的喵喵叫而入院,如今他真的认为自己是一只猫,一只只会喵喵叫的真正的猫,这也算是罪有应得。
贾尼·罗大里是一位很有童心的儿童文学作家。形容一位儿童文学作家有“童心”,似乎显得语言贫乏。但事实上,真正能像儿童那样去思考、去行动,并能用文字模拟儿童心态的儿童文学作家并不多。所以说,具有童心的贾尼·罗大里是伟大的。
——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