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到了一种释然,压在心头多年的情愫被晚风吹散到湖面,这以后,他就解脱了。他感到自己的成熟,像果实那样有了重量。
申院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丁门弟子同大名单上的院士初步联系了一遍,大部分院士表示支持,少数几个态度模棱两可,说一切按照章程来。郝胜强分析,院士们不会轻易得罪人,口头承诺靠不住,其他候选人去找也会得到同样的回答,关键是看第三轮的无记名投票,必须取得化学部二分之一院士的投票支持才能通过。在听取了同门的工作汇报之后,郝胜强逐个分析,帮师兄弟制定各个击破的方针。
郝胜强暗暗吃惊,自己竟然具有卓越的领导才能,他也感受到了潜能释放后的能量。在重大问题的决策上,丁子健离不开郝胜强,同门也越来越佩服他无师自通的领导才能。用邱新风的话来说,怂包突变成硬汉,这是性格基因的突变。郝胜强记得小时候镇里有个说书人,以前是公社的文书,在政治运动中被逼成间歇性疯子,没疯的时候给人们说书。小孩子经常取笑他,只有郝胜强喜欢听疯子讲《三国演义》、《封神榜》、《隋唐演义》,打仗故事和权谋的运用,没想到竟然潜移默化地影响到现在。
实验室里,郝胜强并没有发现耿门弟子有异样的举动,黄为等人除了喜欢说些无聊的话之外,并没有破坏丁子健“申院”的举动。郝胜强有些疑惑,心想:难道我看错了,他没有那么坏?他会顾全大局放弃报复?从娶韩娜娜这事来看,他其实也不算坏人。要么是他们正在密谋,计划寻找致命时刻一剑封喉?郝胜强是个谨慎的人,宁可多怀疑一个人,也不会因为失误而耽误大事。评上院士,不仅对丁子健意义重大,对郝胜强也是非同小可。
黄为等人似乎对丁子健评选院士并不关注,除了问问韩志国的事情,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热情。他所有的兴趣都放在婚姻讲堂上,还是一如既往地讲女人的类型和特征。开始郝胜强对他无聊的言论并不在乎,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们谈到处女问题,像苍蝇一样让人讨厌。
周五下午,实验室的人都早早地结束试验等着下班,黄为和刘文波等几个硕士博士围在一起,计划怎么度周末。不一会儿,黄为又开始婚姻布道:“丑女的好,好就好在大部分是处女。”刘文波说:“我不在乎处女不处女,只要是个女人就行。”他的话引来一阵哄笑。黄为颇为怜悯地说:“你也是可怜,还没有碰过女人吧?”刘文波说:“切!没有碰过女人,也见过不少,处女和非处女在我眼中一样,没有你那种封建保守卑鄙的思想。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在乎处女膜啊?上医院做一个不就行了,价格还便宜呢。”黄为哼哼冷笑,露出对无知者的鄙夷,摇着食指说:“Too young,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作为男人,不知道处女什么样,还叫男人吗?处女膜,绝不仅仅是一层膜那么简单,它代表的是第一次的纯洁、娇羞、无助和笨拙,因慌乱而激动,因激动而散发出来的气温、体热和香气,都是人生绝无仅有的体验,能让人眩晕。好比化学反应,硫酸和铜能生成硫酸铜,和铁就反应不了。如此种种,非处女都给不了。你们呀,还是小屁孩,说了你们也不懂。等你真正明白,就会知道为什么男人在乎处女。所以,丑女虽然丑点,也比美女好,美女有几个能守到结婚呢?”虽然郝胜强从不刻意听黄为的演讲,可是无法阻止那些恶心的话灌进耳朵,他为黄为的肮脏和丑恶感到恶心,讨厌死了那个秃头。
周末,按照惯例,郝胜强上梅家吃晚饭。晚上,他的好心情被黄为破坏了,黄为那些卑鄙下流的话不断跳进脑子里,折磨他。梅灵妈妈看郝胜强闷闷不乐的样子,临走的时候说:“吃饭还要人请,请了还不快乐,架子真大。”郝胜强听惯了这样的话,淡淡一笑。
结婚之前,郝胜强很少考虑梅灵是否是处女。他认为那是恶心卑鄙的想法,只有心理阴暗落后愚昧的人才有,比如黄为。除了那张脸偏黑之外,郝胜强的言行举止和城里人没有区别,甚至比城里人更具有现代市民意识。他能接受女人不做家务的观念,他讲卫生爱清洁,牙齿洁白衣服干净,说话礼貌举止大方,标准的普通话,他所有的行为习惯都是按照城里人的标准规范过的。上大学后,他得知处女情结是可悲而自卑的农民意识,是压抑女性的封建糟粕思想,毅然决然地放弃这种想法。和梅灵结婚之前,他几乎没有认为这是个问题,男人就应该胸怀宽广大器大度,具有责任感。
回到家里,梅灵先洗澡,郝胜强兴味索然地看电视。忽然调到北京卫视一个情感倾诉节目,电视里两口子要离婚,主持人追问是否有挽救的余地,男人一脸的不可动摇,女人哭哭啼啼,说男人嫌弃她婚前不是处女坚决要离。听到这里,郝胜强刚刚平息的心被刺了一下,像让人强行往嘴里塞了只苍蝇,非常不舒服,连忙换台。洗完澡上床,梅灵从后面搂住他,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似乎看出他不高兴特意安慰一样。郝胜强心烦,没心思做爱。梅灵主动了一会儿,见郝胜强没有反应,马上兴味索然,独自睡觉。郝胜强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黄为卑劣的笑容和言语,“哼,作为男人,连处女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还叫男人吗?”想睡睡不着,心里已经种下烦恼的种子,越想越烦恼,烦恼像波浪一阵阵地袭来,越想越不爽,难以入眠。狗日的黄为,搞得老子睡不着觉,他恨恨地想。痛苦了一会儿,他扳过梅灵的身体,强行抚摸亲吻。梅灵不愿意,推开了他,一下子激起了他的欲望,他更用力动作也更大,梅灵挣扎了一下便顺从了。他的内心却依然被烦恼充斥着,草草了事后倒头便睡,没有心思听梅灵说什么。
就在“申院”团队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活动之时,上海传来了坏消息。丁子健有个师弟叫李桐,是上海化学研究所的研究员,他来消息说另两位候选人为了阻击丁子健当选,已经私底下达成协议,今年干掉丁子健,让北京的当选,后年帮助山东的选上。他们正秘密和郑耀铭院士接触,企图得到郑老的支持。郑耀铭院士是上海化学研究所的资深院士,一九五五年的学部委员,年高德劭,资格比裴仰之都老,他的门生把持着化学界的半壁江山。据说裴老在他面前都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来自上海的考验,引起了裴仰之的关注,他叫丁子健去汇报情况。丁子健叫了郝胜强同去。丁子健刻意轻描淡写地汇报李桐传来的消息,裴老目光严峻脸色铁青,嘴唇紧闭,脸上褐色的老年斑挤在一起。屋子里气氛凝重,让郝胜强感到此次危机重大。丁子健汇报完情况,等候老师开口。沉默之后,裴老缓缓地说:“此人异常厉害,早我几年出国。解放前夕,他在国外因窃占同窗成果被人揭发,声名扫地混不下去。刚好碰上全国解放,他便借口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回了国。回国之后,还是靠别人的成果当上了学部委员。多年的政治运动都整不倒他,足见他手腕高超,很有一套整人之法。在美国时,我就听年长的留学生说郑有个外号,叫‘真要命’,又叫‘鬼见愁’。只要沾惹上他,就有扯不完的闲淡。他要是不偏不倚还好,如果真的偏向谁,几乎就成定局。”丁子健一脸愁容:“那该怎么办?”裴仰之再次闭上金口,头靠沙发闭目养神,满脸沟横壑纵,法令纹垂到下巴又返回嘴角,双手犹如藤结搭在膝盖上。屋子里面气氛凝固了,郝胜强连大气都不敢喘。丁子健小声说:“李桐说,下月二十四号是郑老的八十六岁大寿,要不给他送份贺礼?”丁子健眼巴巴地等候裴老明示。裴老睁开眼帘,不以为然地说:“过生日,拜会的人太多,锦上添花而已,他也难分清来客,人多眼杂也不便说太多详情。”“那怎么办?”“过几天,上海有个国际学术会议,你们去拜访他一下。”“带什么礼物合适?”丁子健显得没有主意。裴仰之复又合上眼睛闭了嘴。几分钟之后,缓缓吐出几个字:“胜强,你先回去。”郝胜强一惊,不明白为什么让自己走。丁子健疑惑地看看老师,又望望学生,再看到裴仰之紧闭的嘴巴,不解但又无奈地说:“胜强,你先回去吧。”郝胜强内心有些不快,明显拿他当外人,不过他也只得起身离开。
第二天,丁子健宣布了三项决定:一,十月中旬的上海国际学术会议,由他带队,成员有张仁瞻、郝胜强、赵莹雪;二,加紧攻关大名单上的人物,尤其是化学部的院士,确保他们不反对,尽量争取支持;三,联系国家级与地方媒体宣传报道丁子健的学术成果和教育事迹,组织学生进行网络宣传,营造民间呼声,力争在投票评选之前造成社会舆论。后两项决定当然很有必要,也是郝胜强积极推动的。媒体宣传和网络虽不能立竿见影,但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力量万万不可小视。现在各行各业都非常重视网络的力量,就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无产阶级不占领资产阶级一定会占领。第一项决定却让人费解。参加学术会议,丁子健代表学术力量,张仁瞻作为官方代表,郝胜强是为了“申院”,可赵莹雪也去,何况是和绯闻人物张仁瞻同往,这样的安排着实让人费解。丁子健没有讲裴仰之后来到底说了什么,只是说此次去上海,郝胜强负责公关郑耀铭的三位弟子,他们个个都是上海滩的学术大佬。郑老和郑老的院士大弟子刘德彰,由丁子健亲自拜访。刘德彰和丁子健同岁,人称“上海滩学霸”,在化学界地位极高,几乎继承了郑老的所有学术和行政头衔。学术界传说他既好色又贪财。学校给三位弟子准备了丰厚的礼品,每份礼品有:一套纯银鎏金毛主席诗词珍藏版,一套本校文科教授花二十年编撰的国宝级大型工具书,一把仿造战国青铜剑。每份礼物价值四五万。至于给郑老及其大弟子的礼物,郝胜强都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放在丁子健的包里。
郝胜强告诉梅灵要去上海出差,问她要想什么礼物。梅灵想了想,列了一个清单。郝胜强一看,吓了一跳,单子上有化妆品、手提包、减肥药,加起来十多样。他不懂产品的价值,单就那些英文名字足让人害怕。他有些不快,说:“我都成了搬运工了。”过了两天,梅灵又拿出一个单子来,上面是给她妈妈买的东西,有保健品、眼部按摩仪器、衣服等等。郝胜强颇有些不悦,说:“这些在家不也可以买到吗?”梅灵说:“这里买的东西哪个敢用呢,不怕让人笑话啊。你去汉正街转一圈,不花两千块钱全部办齐。”又过了一天,许丽丽打电话来说,叫他给带一款戒指,那种品牌只有上海新天地才有。郝胜强不高兴,说:“我是去参加学术会议,又不是购物。你们要去,春节飞过去买东西得了。”梅灵冷冷地说:“不买就不买,谁稀罕呢?连牌子都不认识,交给你也不放心。”
梅灵的话刺伤了郝胜强的自尊心,他闷闷地准备出差的行李。他是个自尊的人,除了那张脸是农民式的之外,所有的习性做派都是城市的。这几年来,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强迫自己克服农民习气。在家里,他做饭,打扫卫生,做一切家务,他穿衣服讲究搭配,头上身上一尘不染,言谈举止有种和那张脸不太相符的优雅。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正式的学术会议,还肩负着攻关的重要使命,压力很大。本来想从老婆那里寻求一些安慰,谁知道还被讥笑了一阵。他对家的感觉渐渐平淡,和老婆的关系也有些乏味,他不太明白为何新婚的喜悦不能维持长久。
7
飞机下午四点半降落在虹桥机场。按照李桐提供的地址,丁子健一行直接前往杨浦区一所大学,那里离化学研究所很近。学校不大,却有难得一见的茂密树林。一幢灰色的三层小楼掩盖在浓荫下,颇不起眼,仿佛是个秘密,那就是招待所,里面却十分豪华气派,显示出这座城市的奢华。
他们要了四个单间。导师的房间在三楼,四百八十元一天,学生的房间在下面,二百六十元一天。郝胜强上楼匆匆放下行李,立即回来帮两位导师和赵莹雪拿东西。送上房间之后,帮他们调试好热水器、水龙头、电灯开关,还特意叫服务员给张仁瞻送来一个烟灰缸,忙完之后才回自己的房间。赵莹雪客气而礼貌地道了声谢谢。郝胜强的包最大,那是给三大弟子的礼物。丁子健的行李是黑色旅行包和蓝黑色手拉箱,手拉箱是他出差的常用装备,郝胜强见过,倒是那只形影不离的手提包,装的是给郑老和院士大弟子的礼物,像一包秘密。
郝胜强把衣服挂在衣柜里,该拿出来的东西拿出来,才躺下休息。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导师打电话叫他上去。他看看时间,刚好六点半。走到丁子健的房间,师叔李桐已经在这里,他叫了声:“师叔好。”李桐大概有些意外,不太认识郝胜强,因为以前陪丁子健出差的都是邱新风。丁子健说:“这是郝胜强,前年留校的博士生,最近的工作都是由他来执行。”灰白头发的李桐哦了一声,点点头。李桐脸色红润,慈善的目光睿智而庄重,头发灰白却一丝不乱,淡蓝色纯棉长摆休闲服,月白色的休闲裤,成熟儒雅风度翩翩。对郝胜强而言,李桐的大名如雷贯耳,他一直是作为“天才”被人传说。李桐和丁子健关系非同一般,他们是七七届大学生,入学时李桐十五岁,丁子健大他一倍,但是两人合作做实验写论文,关系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