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和梅灵似乎一直有关节没有打通,总是觉得有隔膜。他有甜蜜的幸福感,可是甜蜜在现实生活中渐渐变飘浮起来,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化学博士郝胜强和内科护士梅灵从认识到结婚,总共不到三个月时间。
从见到梅灵的那一刻起,郝胜强坚决地认为自己爱上了这位白衣天使。她漂亮,鹅蛋脸,柳叶眉,皮肤白皙,身材匀称,美丽的面庞上藏一丝淡淡的落寞,文静中透着一份花开花谢奈何天的幽怨,简直就是穿时装的古典美女。郝胜强恨不得马上结婚,他怕等待太久夜长梦多。可是,就算是请客吃饭都需要时间准备,更何况是结婚嫁人这等终身大事。刚见几面就谈婚论嫁,郝胜强说不出口,更怕给对方留下心急火燎办事不稳的坏印象。
不过,他发觉梅家人似乎比他更急迫,见面刚一个月就开始催婚。开始是梅灵妈妈旁敲侧击:“我们家灵灵是附近一带公认的美女,追求她的人都排起了长队,当年那群人为她打死打活不说,直到现在,还有人说没看到灵灵出嫁就不死心,一直伺机出动。”这话怎么都不像是电力公司党委办公室主任该说的,可的确出自这位母亲之口。听到她这样不顾身份地夸女儿,郝胜强竟然有些得意,他嘿嘿一笑。在曾主任面前,除了应和之外,他一般是不说话的,母亲害怕女儿嫁不出去的焦急,使他像是抓住了对方把柄一样自信。
快两个月的时候,梅灵的嫂子许丽丽就直截了当地问郝胜强:“小郝,你觉得我们家灵灵怎么样?”郝胜强稍作停顿,说:“很好。”许丽丽说:“那就好,要是双方都觉得不错,马上领证把事办了。别看你是个博士,梅灵可是院花,年轻护士里面就数她最漂亮。去年,他们医院想引进一位洋博士,邀请人家来考察。人家来看了一圈,不满意,说是硬件不过关,不想留下来。就在老外要离开医院的时候,在走廊里看到一双情意绵绵的眼睛,立马决定不走了。那时梅灵还戴着口罩在上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就把老外给迷住了。”虽然许丽丽运用了夸张的手法,但是所说基本属实,他们的媒人——系主任张仁瞻教授的老婆,给郝胜强介绍梅灵情况的时候,浓墨重彩地讲过这一段。
郝胜强对梅灵非常满意,约会过几次后,越来越觉得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她漂亮持重,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完全符合自己的要求,简直像是从梦中走出来的一样。当然,她也有缺点,不爱说话,喜欢走神,对事物热情度不高。但是,这些缺点在郝胜强眼中都成了优点,少言寡语更能体现出女性的稳重贤淑,矜持和羞涩是女子的传统美德,面貌冷若冰霜内心却炙热更能让人放心。郝胜强觉得梅灵是集美貌和淑德于一身的传统女性的化身。
在许丽丽逼婚后的第三天晚上,郝胜强和梅灵在湖边的烛光咖啡厅约会。柔媚阴暗的烛光给人亲密的感觉,轻柔的音乐像泉水缓缓流出,似乎是情人在窃窃私语。郝胜强把糖撒在咖啡里,搅了搅,喝了一口,还是觉得苦。
他说:“你妈妈的意思,叫我们早点结婚。”梅灵沉吟了一会儿,说:“那就结呗。”郝胜强说:“可是,我觉得,是不是早了一点啊?”“那就不结呗。”梅灵说。她依然是略带落寞的表情,仿佛这事和她没有关系,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态。梅灵的冷漠打击了郝胜强的热情,他失望地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女人。梅灵捏勺子的样子很秀气,翘起兰花指,悠悠地搅拌。一只光洁的象牙玉雕垂在隆起的胸部之间,黑亮柔顺的长发披在黑色高领毛衣上,像一片黑色的光。郝胜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小指长的象牙,身体禁不住发颤。他忽然冒昧地伸出手,轻轻地将梅灵垂在胸前的头发往肩膀后面拨,顺手抚摸她的腮部。手指碰到了光滑柔嫩的脸颊,又滑又嫩,像触摸老家夏麻子的豆腐。郝胜强第一次接触到梅灵的身体,激动得难以自控。梅灵没有拒绝,只是身体稍稍往后退了退,依然埋头搅咖啡。郝胜强原本不喜欢咖啡,他觉得咖啡和糊锅巴粥一个味。可是,梅灵浓浓的女性体香混杂着咖啡气味阵阵袭来,使他对不喜欢的咖啡也有了好感。他无限温柔满怀美好地说:“嫁给我吧。”梅灵依然在搅那杯咖啡,过了很久才说:“那就结呗。”话还是一样的话,可是多了一份别样的柔情,这坚定了郝胜强的决心。这一夜,郝胜强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第二天,他向实验室请了假,一个人在群光广场、新世界和武广商场转悠了一天,买了一只铂金钻戒,晚上隆重地送给了梅灵,正式向她求婚。
郝胜强和梅灵结婚了,在他们认识快满三个月的时候。结婚时,郝胜强三十二岁,梅灵二十九岁。一个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化学博士,留校任教快两年;一个是三甲医院内科护士,有八年工龄的“院花”。用媒人张师母的话说,是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纪了,他们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梅灵的亲戚们夸郝胜强有学问,博士就是不一样,一看就是读书人。论相貌,郝胜强也算出众,高高瘦瘦棱角分明,看起来斯斯文文,一副大学老师的风范。可是,在同门师兄弟眼中,他没有气质,缺少昂扬挺拔坚定自信的气度,言行举止谨小慎微唯唯诺诺,说得好听点像个读书人,其实掩饰不住出身农民的小家子气。
郝胜强十分清楚,有些东西融化在血液里面,无论自己多么努力,永远都无法抹去。他的老家在鄂东北一个县级市下的小镇上,那地方三省交界,是赫赫有名的革命老区。他兄妹三人,哥哥已经成家,和嫂子在江苏昆山打工;妹妹也快二十五岁,尚未出嫁,常年在南方打工漂泊,广州深圳东莞到处转,隔三岔五换地方。父母务农兼做贩粮的副业。家人是在电话里知道郝胜强结婚的消息。刚开始谈朋友的时候,郝胜强给父母寄了一张梅灵的照片,父母满心欢喜赞不绝口。郝胜强告诉他们,梅灵只有妈妈,父亲因病去世十多年。父母说,一切由你自己做主,你喜欢就行。
结婚的用品几乎都是由梅灵家置办,房子、彩电、冰箱、空调,凡是居家必需的,一应俱全。梅灵妈妈说早就准备好了,就等这一天。结婚之前,梅灵已经有车有房,车子是一辆银灰色的标志307,虽然说不上气派,却是梅灵自己买的。婚房是梅灵妈妈四年前买下的,一套临湖的两室两厅,一百一十多平米,是“东湖世家”二期的房子,在东湖梨园和省博物馆之间,离梅家住的水果湖不远,到郝胜强读书工作的大学也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梅灵妈妈夸自己从来不嘴软,经常以领导口吻说:“还是我有先见之明,才花了三十万就买到一套湖景房,要是搁现在,没有一百万就做梦去吧。为了女儿,我什么都舍得,就是儿子结婚也没有下这么大的本。”梅灵妈妈对女儿的爱,大家有目共睹,母亲的先见之明也体现了她的良苦用心。
郝胜强拿出两万块钱作为结婚的花销,一万是自己这两年的积蓄,一万是父母和兄妹共同凑的。郝胜强说,哥哥妹妹的钱,算他借的。父母说,你有这个心,以后多帮他们一些就是。他们家拿出了全部积蓄才两万块钱,梅家没有说什么,郝胜强心里却很难过,无奈与自卑常常令他独自愤怒。为了省些钱,他说:“可用可不用的,暂时就先不买吧,以前没有那些东西也一样过得很好。”梅灵妈妈露出鄙夷的神态:“你还指望把钱留到下次?”羞得郝胜强面红耳赤满心悲哀。梅灵妈妈嫁女儿简直是大操大办,像是和谁赌气一样。梅灵和郝胜强都在上班,没有太多空余时间,结婚的准备工作由梅灵妈妈包下来了。梅灵妈妈正处在离休状态,时间很充裕。学校里的事比较多,郝胜强只得有空就过来看看,一个家的模样在他的眼中逐渐完整起来。快到结婚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间有深红色木制桌椅、黑色真皮沙发、米黄色窗帘的屋子,竟然是自己的家。在这座城市里,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有时候半夜醒来,他都害怕这是一个梦。
据梅灵说,第一次恋爱谈了四年,以对方出国而告终;第二次也谈了四年,都要准备结婚了,两人最后还是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她妈妈觉得那个人不可靠,理由是对方认识梅灵后随即蹬了正打算结婚的女朋友,转而追求梅灵。这样的人三心二意见异思迁,定是个轻薄寡义之人,保不齐以后以同样的方式对梅灵。为了女儿的幸福,妈妈坚决让女儿和第二个男友断绝了来往。张仁瞻的老婆给郝胜强说媒时也讲过这些故事,虽然漏洞百出,郝胜强却没有兴趣追根究底。陈述往事的时候,梅灵带着一贯的冷淡,没有什么感情色彩,这让郝胜强怀疑她是如何谈四年的恋爱。郝胜强问了个很蠢的问题:“你还爱他吗?”梅灵鼻子哼哼,有些倦怠地说:“什么爱不爱的,谁都还不是一样。”郝胜强也知道,谁都有过去,他没有权利干涉梅灵的往事。有时候,他也拿洋博士的故事开玩笑,问后来发展如何,结果很令人失望。“什么事都没有”,这是梅灵的回答,知道这个故事的人也都这样说。郝胜强笑说:“那洋博士一定恨死你了,你们用美人计引诱他跳进火坑。”梅灵并没有笑,瞪了他一眼。
郝胜强想,不管以前如何,现在她是我的老婆,这才是最重要的。第一次恋爱就结婚,老婆又是如此漂亮,郝胜强真实地感受到世界的美好。得知他要结婚的消息,父母热泪盈眶。老娘在电话里擤着鼻涕说:“儿啊,你为我们争气了。我们苦扒苦做,总算是熬出头了。”郝胜强娶媳妇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那座三万人口的小镇,并且引起轰动。郝胜强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人们如何传诵郝老二的二儿子有出息,念了博士做了大学老师又娶了城里媳妇,啧啧声似乎在耳边回荡。从小到大,郝胜强一直是四乡八镇五里十村的楷模。他读书刻苦金榜题名事业有成家庭幸福,顺利地成为城市人。在别人眼里,他所向披靡一路风光,只是多年奋斗的辛酸坎坷只有他自己知道。
婚宴是在亢龙太子酒店摆的,一共十二桌。梅灵妈妈坚持一贯的铺张作风,为了对等,男女双方都是六桌客。郝家父母坚决不来,嫌路远,来回不方便,还说老家总是要摆酒请亲朋好友。郝胜强知道,他们是怕给儿子丢脸。梅家亲戚有当小官的,有做生意的,看起来很有些财大气粗的架势,却完全抵挡不住男方由教授博士们组成的亲友团。导师丁子健教授代行家长职责,系主任张仁瞻是主婚人,出席婚礼的还有学院领导和同事,以及郝胜强本科、硕士、博士各阶段要好的同学朋友。梅家亲朋好友都夸曾主任找了个好女婿,人忠厚可靠有学问,还是名牌大学老师。梅灵妈妈的脸像烫了金一般,压抑的严肃里蕴含着喜悦,她用商量的口吻同郝胜强讲话,郝胜强觉得被重视,心情也舒展开来。听说来了十几位名牌大学的教授博导,酒店总经理亲自出来敬酒,当场宣布在已经打了折的价位上再打八点八折,并讲了几个洞房笑话捉弄新人。这个小插曲把婚礼的气氛推向高潮,给郝胜强挣足了面子,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牵着梅灵的手给来宾敬酒的时候,郝胜强忽然明白父母为什么落泪,一种感慨油然而生:二十年寒窗苦读,十多年闯荡城市,过去种种不堪回首,他竟然也想象不到自己能有今天。婚礼上,郝胜强忽然发现酒真是好东西。
小规模筵席也有几次,来宾是梅灵的同学同事朋友。梅灵认为熟人不多,谁知一结婚都冒出来了。郝胜强有些烦,觉得有些没完没了,他把不快压抑在心里。郝胜强不喜欢应酬,以前他不会喝酒,非常讨厌酒席上的规矩和套路,看到别人劝酒像打架,他都恶心。喝,身体会难受;不喝,受别人挖苦心里会难受;不喝不听,又感觉像局外人没意思,也很难受。总之,他几乎得了宴会恐惧症,能躲就躲。所以,他几乎没朋友,除了几个要好的同学之外。读书时,他和同学的关系不怎么好,也不是不好,而是没有过多深入的交往。他独来独往,一般不主动和人讲话,更不会拉关系。经过多年的城市生活,他的言行举止、衣着装扮和生活习惯已经完全城市化了,但是内心对城里人总有一种隔膜和畏惧,说到底是一种难以消除的自卑。郝胜强很清楚自己的缺点,他希望结婚之后可以消除自卑,成为名副其实的纯粹的城市人。所以,他虽然不喜欢喝酒,不喜欢应酬,但还是强迫自己硬着头皮锻炼。只是这一切还需要时间,一切只是开头,他的人生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郝胜强娶了梅灵,在青年教师之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那些和他一样出身贫寒的年轻人虽然嘴上说恭喜,闹着要吃糖,私底下却都十分不服气,他们认为郝胜强的好造化全靠导师选得好。郝胜强的导师丁子健教授是裴仰之院士最得意的弟子,即将全面继承院士的一切名号和社会职务,是学校的红人,系主任张仁瞻又是丁子健的师兄,所以一句话,郝胜强娶到貌美多金的好老婆全靠导师的帮助。刚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郝胜强简直气炸了肺,后来一想,别人越这样说,越表示他们嫉妒,别人越嫉妒,他越不必生气。